谢淮南站在神岳轮回崖边,身后一众云霞山年轻弟子静静伫立,她的炯炯目光投向东南。
喜穿玄色衣衫的谢淮南明明二八的豆蔻年华却沉稳地像个深闺怨妇,她是云霞山圣母峰的扛鼎之才。
所以她站于轮回崖边散发出有股不属于她的渊渟岳峙之感,依这个年纪来说,她不该如此。或者说,无论谁在这个年纪都不该如此。所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云霞山圣母峰的年轻女弟子们皆不知大师姐在眺望什么,只知道她现在的心情极为不平静,因为谢师姐从不出鞘的也素剑已经激鸣了数个时辰,她站在崖前也已经数个时辰了。
这是云霞山弟子所预料不到的。
掌门和老天师吴玄宿以及神恭圣僧在法性寺天王林里坐而论道,实在无暇顾及门内琐事,所以她们必须紧跟着大师姐。
气氛有些怪异而枯燥。
二师姐越嫦也有些禁受不住,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师妹们,无奈地走上前去。
“师姐……”
她刚开口,便见谢淮南轻轻一摆手。越嫦满腹的牢骚瞬间全部咽回肚子里,再也不做声。
这种情况,应该是师姐有极重要的事情亟待解决,所以连旁人言都听不进去。平日里师姐的温和脾性,晚辈们可是有目共睹的。
难道师姐在领悟境界?师姐入凌苍上境的确也有段时日了,怕不是真的急忙战胜凌苍境第一人的柳华阳?
柳华阳是正道修者内众多三代弟子的标杆,很多人将他定义为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理想。他是正道里不可或缺的青年领军者,所以师姐如此急忙战胜他确也是情有可原。
谢淮南依旧远眺东南,但她的表情慢慢变得柔和而妍丽,也素剑同时乍然停止激鸣。她的笑意遍布粉面,像个年才及笄的孩子。事实上她本来就还是个孩子。
越嫦等一众师妹听见也素剑停止激鸣,皆抬头看向师姐。但并没得见师姐久违展露的笑颜,不然肯定会更加大吃一惊。
姜纭看见伫立于轮回崖边的一众云霞山圣母峰的女弟子,有些诧异。
他撤云缓缓降于崖边,大袖一挥,便听云霞山三代弟子皆问师叔好。
姜纭点头微笑,示意不必多礼。
紧接着他看向谢淮南,缓缓伸出手捋顺了一下她的发丝,摸了一下她的头,比了比身长。
谢淮南笑意盈盈,眼中遍是柔波。
“好像长高了一点点。”姜纭笑道,白衣飒飒依旧儒雅。
谢淮南蹭了蹭他的手,只是笑。
越嫦的表情由惊讶慢慢变得古井不波,她和师妹们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但是这件事情应不应该给掌门说,思量起来委实难以决断。
因为姜师叔是未来天师府的真人,他如果和大师姐结为道侣、共生连理,这对圣母峰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但圣母峰始终是云霞山的子宗,掌门一直奉行中庸之策不偏不倚,也就是说在紫阳观和天极斋两大玄宗的斗争中一直持中立态度,此番大师姐和姜师叔暗生情愫,掌门恐怕不见得会同意。
但她们都很聪明的选择了默不作声。
姜纭拉起谢淮南的手,走向天王林。谢淮南示意众师妹跟着越嫦。
“你在太湖山看见那冲天碧光了么?”谢淮南抬头问道。
姜纭道:“自然是看见了,六百里方圆碧光普照,怕是有神器现于当世。”
他嗅了嗅眼前这位圣母峰大弟子的秀发,眸子里全是笑意。
“你师尊今日来法性寺,应该还有别的要事吧?”
谢淮南点点头,“师尊好像知道了我们的事,似乎连旧年间在昇州的事也都略知一二。”
姜纭松开手,负在身后,看向山下佛塔密布的天王林。
“我猜你师尊要以你我二人身份悬殊为由,彻底让此事尘埃落定。”他话音清冷,听不出太多感情。
“师尊向来不涉足你们两大玄门巨宗龙虎相争之事,此次若拒绝,不也是早在我们预料之中的么?”谢淮南从背后紧紧抱住姜纭,轻抚着他的胸膛。
“这次不一样。我师父近日窥测天机,言十年内神州有陆沉之难,星象幽晦不明,难究转机。”
“所以紫阳观和云霞山的联姻势在必得?”谢淮南接过话把儿。
姜纭转身捧住谢淮南的俏脸,轻轻一笑,“势在必得。”
……
法性寺,天王林。
神恭圣僧位居首座,始终笑意盈盈地淡定品茶,不时地看看下座两位客人。
天王林里佛塔重重,一眼望去不见尽头,十足地闭狭但却的确宁静,因为平日里没人敢步入这里。
没建佛塔的空旷地头皆种满了主干粗壮的黑松,兼随几只白鹿点缀其间,确有佛家极乐世界之气象。
吴老天师的养气功夫在九州之内是有名的出类拔萃,所以他自坐在这石座之后就再也没作过声,除非神恭圣僧出言调侃才自顾自点点头。
这可害苦了长孙淳启,他虽贵为云霞山掌门,但在此二位面前,也生不出摆架子的心思。
他自然也知道往日里温和的吴天师今日为何迟迟不与他搭话,但是他无法顺着这个由头打开话门。
四十年前云霞山也曾出过似这般的懊糟事,那时圣母峰弟子以死相逼欲嫁往天极斋,却活生生被上任掌门震成了肉糜,自此再也没有男女弟子与紫阳观、天极斋交往过密现象的发生。
但今时不同往日,谢淮南也不是一般的三代弟子,他长孙淳启如何敢将谢淮南一把镇压致死?
他开口道:“三日后的弘基会,陛下的意思是?”
吴玄宿紧闭双眼默不作声,一身仙风内敛无踪,在长孙淳启看来倒像个死人。
“陛下自然是想通过此次法会彻底令三教之珠英融会贯通,从而拱卫我大宋。”
神恭圣僧微微笑道。
长孙淳启轻点了点头。
“依贫道看,法会无济于事,倒不如将那谢小丫头嫁与我幼麟爱徒,三教之情方能稳当。”
吴玄宿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
神恭圣僧依旧只笑而无语。
吴玄宿继续说道:“天极斋反对陛下之治已久,胆大如斗、不服皇命,此等宗派,何媲于我紫阳观?”
长孙淳启撇了撇嘴,牛鼻子老道你怎么不说人家天极斋独有风骨呢?
“老天师,话不是如此说。我云霞山开宗立派已久,从无一先例批示我宗弟子可与天极斋、紫阳观弟子婚配。晚生才鄙,窃天时地利之助偶得云霞山掌门之位,不敢妄破祖宗规矩。”
说到这里,长孙淳启略微停顿,看了一眼神恭圣僧。
“姜幼麟乃正道二代弟子,与谢淮南之身份大不匹配,有违师道。”
吴玄宿睁开双眼,目光浑浊迷离,亦看向神恭。
“他敢情是得了你们法性寺一向和稀泥的精髓啦?啊?!”
神恭圣僧大笑,“淳启小你三十多岁,你这个天师府老真人岂能不照拂几分后辈?”
吴玄宿再次闭上双目,哂笑道:“老和尚和稀泥之功力当世第一!”
“我只要谢淮南一个丫头而已,若此事成,我让崖风令我门内五位撼海守卫云霞山。若此事难全……我吴玄宿不介意死一个小儿子吴沉踏破云霞山四百里不测之渊!”
长孙淳启猛然一震,他竟然忘了吴玄宿还有一个未死的小儿子吴沉,任朝廷关西镇守经略之职,执掌三辅之西三十万兵马大权。
“吴天师,你到底想干什么?”
神恭圣僧放下茶杯,开始面色凝重地对待这件事,他感觉近日吴玄宿并不似往常。
“我实话实说,贫道前日里夜观天象,窥得十数年内神州不宁,似有陆沉之象。”吴玄宿长叹一口气。
“这星象转机之处,就在姜纭。”
长孙淳启大惊失色,看向神恭圣僧。
神恭圣僧亦是惊讶十分,“何来姜纭乃转机之人一说?”
吴玄宿站起身来,随手一抓,一枝细小的松针便被其握于手中。
“天象言:紫微帝星竭二代之气运凝于转运之人身中,待得其瓦解陆沉之难后,方能恢复帝国基运,重得雄主。”
“我观近年来各宗顶尖之才皆不如姜纭进阶迅速,故拟此假想。”
神恭圣僧和长孙淳启皆默不作声,似不太相信。
吴玄宿将松针一下掷出,刹那击碎一座经塔。
“姜纭拜于我门下之时,是当今太子殿下托人送来的一个俗家弟子,当时我正逢大关,故并无过分在意,待得六年后我出关之时,他已成了撼海境的玄修。”
“贫道才疏道浅,未发现其体内有邪种暗生。除气运加身之故外,我再也生不出其余猜想。”
长孙淳启慢慢站起,他已经几近接受了这个假想,但是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陆沉之难,究竟为何?”
这不出意料,也正是神恭圣僧想问的。
吴玄宿摇了摇头。
长孙淳启见他此状,眉头紧皱。
不消多说,神恭圣僧自然也不谙其意。
吴玄宿接着道:“弘基会欲凝聚三教之力,无济于事。因为有人不承情。他不承情,大事难图。”
长孙淳启微微思索,而后挺直身,拱手离开。
吴玄宿勾了勾唇角,随手一招,紫金陨铁拂尘顷刻自客堂飞来,被老天师持于手中。
仙风道骨,飘然出尘。
神恭圣僧大笑,“你这是把那小丫头骗了过来啊?”
老天师表情瞬间凝重,“我怎敢拿这个开玩笑?”
这可关乎帝国国运。
神恭圣僧一怔,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