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慧的莲花大座在天空云层中平稳且持续疾飞,他从神都赶到天水共千里路程,三日后还要赶回弘基会。两日时间教会陈器驭龙术,可谁知道他陈器悟性几何?本事又有多大?驭龙术之口诀纷繁复杂,谁敢把握一定能把他教会?
此刻紫华已近天极斋山门阵法边缘,再不多时就要碰触到天极斋百世积累出的这雄阔山门大阵。
普慧撤云缓缓下降,落在天极斋山门外围,他已经能清晰地看到那两名山门守卫的相貌。
其中一名守卫盯着撤云下落的普慧,并不识得这紫华莲云大座,毕竟这尊大座已经没出现在世人年前三十年有余,他示意另一名守卫加强警惕。
普慧一甩袖,将手负在身后,走至二守卫面前,努力挤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看得二位守卫不知所言,只拔出刀来横在身前。
普慧连忙从背后抽出手摆了几摆,“二位施主误会,我乃法性寺僧人普慧,来贵宗办些要事。”说罢,普慧从袖中掏出法性寺铭牌,放在守卫手中。
二守卫相视一笑,其中一名守卫抱拳道:“见过师叔。请师叔在此稍等,小道前去禀明护山长老。”
普慧微笑点头,只剩一名守卫依然横刀站在原地,丝毫不放松警惕。普慧心下烦闷,我长得很像十恶不赦的罪人?
普慧抬头看向巍峨耸立的崆峒山。这座玄门大宗于先汉太祖称帝后第四年建立,至今已经受了八百九十余年的风霜雨雪。当年大汉高皇帝仓皇北进,被柔歇围于平城白登山,天极斋第一代宗主十进十出,将柔歇骑兵的大包围圈撕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方才护高皇帝平安突围。那代宗主早已在历史车轮的翻滚下湮灭了姓名,甚至连齐氏是否为其亲信都无处考究。
普慧长叹一口气。远山高处,天极斋的宫殿有无数光芒射出,普慧轻道:“生前身后名,谁又能说得准呢?”
守卫挠了挠头,这位法性寺的师叔怕不是有些问题?怎的无端说出这种话来?
普慧察觉到一道强劲的气息自山门内传来,想是本代的护山长老出来相迎。久未出山,竟忘了天极斋本代的护山长老是何等人物。
“普慧圣僧,别来无恙。”
普寂听此声音,顿时想抽身离开,我怎的忘了天极斋本代的护山长老是她!
“小僧见过钟师姐。”普慧强忍兢惧,闭上双目,沉着见礼。这份兢惧,从正道二代弟子出道开始,至今已经持续了三十五年。
钟灵毓从天极斋山门大阵前徐徐走下,微微抬头,看着眼前身长九尺的九州圣僧,轻笑了笑。
普慧听见她的轻笑声,缓缓睁开双目。这幅容颜,似乎三十多年来始终未曾变过。
一如经年之前的那个阴雾天,一个身穿碧色衣裳的女子,骑着在嵩山脚下俘获的一只白鹿,用一柄长剑,叩响了法性寺的大门。
“圣僧此番来我山门,所为何事?”话音依旧清冷,侧映出钟灵毓波澜不惊的心湖。从未有人让这个女子以充满感情的腔调讲话,或许是因为他们知道整个正道二代,再也找不出一个胜于她的人,可能现如今有些变易。
“回师姐。普慧今日拜谒,是为了寻一位故人之子。”普慧侧开身子,眺望着天极斋大山门前一望无际的黑青,这片松林的规模比之法性寺的黑松林要大的多。
“陈器。”钟灵毓给普慧的回答附加了一个批注,“你与相王何时有旧?”
普慧不知何言,面对这位同辈之中实称龙头的女领袖,他丝毫不想隐瞒,“前些年,相王殿下还是太子时,曾令陈器来我座下听课。”
“哦?据我所知,听你讲课的好似是相王那个小儿子?”钟灵毓扫了一眼远天半悬于空的弯月,忽然意识到他们此时还在山门外,复又轻声道:“你既相熟于相王,那便随我来。”
崆峒山下,左右天门峰相去不远,中留三十六丈门空,天极斋山门凿左右天门峰而建,一道白玉横匾高悬两峰之间,上书“道法自然”四字。左天门峰上一柄石质巨剑插于山腹,剑柄有字“靖界”,此乃天极斋掌律真人法剑。右天门峰上殊无景致,山体兀秃,怪石嶙峋。
千年蔚然大宗,气魄果真非凡。
“师姐,齐真君可在山上?”普慧瞭望周遭精致,小心翼翼的问道。
钟灵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普慧,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般谨小慎微。”说罢,她望向天极斋顶峰,面色有些许凝重,“师父久未出关。”
普慧心下了然。齐霞光闭关修炼,其观界之能必然受弱,但陈器所在之玉机峰与齐霞光所在之高昊峰相去不远,恐怕难出其识海,更遑论这蔚然大宗的护山长老是正道二代领袖、身负奇崛修为的钟灵毓!这究竟该如何于此既掩人耳目、又可授陈器以驭龙术?
普慧暗中无语,只道姜纭此番算是丢给了他一个烫手山芋。
钟灵毓突然开口道:“久闻佛家有灌顶之术,此术可有气机牵引?”
普慧心中大震,“有之。灌顶之术须有传、受二人气机搭桥,桥通气便通,气通方可识通,识通便可灌顶。”灌顶之术本非佛宗绝密,说与正道领袖谛听也并无不妥,普慧之惊在于不解钟灵毓何故发此疑问?
“既如此,修为高深之人行灌顶之术互相传受,气机牵引也会相应大些?”钟灵毓步履稳健,皂靴踏在地上无声无息。
普慧能听到的只有远山万里松涛随风摇颤的簌簌之声,清风袭来天极斋,北地也确有别样风致。
“回师姐,确然如此。”
钟灵毓不再做声,普慧也只一心环顾天极斋崆峒山十七峰的风景,一时间场内气氛闷闷然。
鸟鸣阵阵,涧流有声。鸟鸣如环珮,涧流如风铃。陡绝大山之下,只余一道小门突兀地矗立在半山之上,门匾上书“天极斋”三字。上楹联书“仁者醉山山无尽”,下楹联书“智者乐水水何边”。
“山水胜景,真是吾辈的大好埋骨之地啊。”普慧慨叹道。
钟灵毓微微侧目,心中疑惑,这和尚何故生出如此感慨?有法性寺的招牌在,谁能将你埋到这里?更何况我天极斋与你中原各宗的交情只浅不深,就算是原来的陈赵皇室想埋骨于此,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师弟多虑,江湖、庙堂近百年相安无事,正道更是发扬光大,就算我辈真有抛头洒血的那天,师弟也是会落叶归根的。”钟灵毓道。
普慧脸色倏而难看至极,谁说胜景山水就一定是你们天极斋的?
“青山处处埋侠骨,死在哪里不可以呢?”普慧顿觉此间气氛之怪异,故随意打开些话头儿,“师姐可曾听闻东南小天师的大名?”
钟灵毓点了点头,“正道二代最小的师弟,吴老天师的关门弟子,倒是听闻其略有些本领。”
普慧又不知如何接话。
“普慧,你真不该来崆峒山。”钟灵毓在心中默默补充:凭浪费我好些口舌。
普慧大惊,这位师姐莫不是知晓些内幕?只得硬着头皮道:“实是早年间师姐力压群英,令小僧至今心有余悸,不敢贸然出言。”
钟灵毓摇了摇头。此时二人已至天极斋院舍,只见众多院落鳞次栉比地散落于小西峰下,小西峰上更有诸多雅致小院悬于半山,想必是宗内长老的居所。钟灵毓随意地领普慧进了一院客房。
普慧站在院落中,倒是觉得此院幽静,甚是适合清修。
钟灵毓倚门笑道:“天极斋招待不周,只得委屈普慧圣僧今日暂居于此,明日我自会上玉机峰带陈器前来造访。”说罢,钟灵毓阖门而去,只余普慧于院中静坐。
普慧从怀中拿出菩提子念珠,默诵佛经,忽而又放下念珠。
“此番前来,恐有贻误啊。”普慧走进客舍。
客舍摆设简易,普慧依然静坐。
“这位天师府的小天师……出世之时机太过突兀,二代未竭、三代未兴,偏又时值乱世。莫不是吴玄宿派出的探世之人?若以探世之人论之,其资历又尚浅,如若我选择的话,张崖风和徐丹凤都比其更适合。”
普慧摇了摇头,“师父对我此行有默许之意,当日黑松林三大门的座谈恐怕谈了不少要事。”
普慧坐卧不安,遂走出房门,再次凝望崆峒山的夜景,“千年大宗天极斋,比中原各宗底蕴都深,甚至连我法性寺遇之都需退让,若是这种庞然大物也参与世俗争夺,势头定然极为险恶。”
“齐真君避世多年,何苦在这个档口遣人下山?天极斋代代出英才,已经纵横了多少个年头。不如就容许让我们这些中原人士唱唱戏?天极斋地处西北,确然南下极易,但总得为天下苍生考虑考虑。”
……
姜纭站在法性寺客院之中,已经试探过太子陈麒心意的他,此时也心有戚戚。
太子性格之软弱,并非一朝一夕养成。此时可利用此点顺势而为,他时此点或有可能成为局破之缺。
谢淮南从别处院落过来看他,他正在树下发呆,惹得谢淮南不禁轻笑。
“怎么了我的老天师?又想什么呢?”
谢淮南轻轻的从背后抱住他,脸颊柔缓的从他的锦缎衣料上滑过。这具散发着年轻气息的少年躯体,从她垂髫之时便持续散发着魅力,宛如一棵栀子,自它生发伊始便有清香萦绕心怀。
姜纭没回头却笑了笑,他的笑在夜色之下悄然无声,“相王手谕托我做他三儿子的师傅。我哪里会做什么师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没有师傅教。”
“相王的一举一动,天后和太子把控的很紧,这想必也是经过天后首肯了的,你应了便是。至于教得好教不好,这又是另一码事了。”谢淮南笑道。
“也是此理。相王府三郎母家势力中落,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姜纭略微思索,但又摇了摇头,“如今门阀仍盛,大抵没有可能。”
谢淮南不置可否,“天后上位初年清理旧家势力,其出身也颇低。”她顿了顿,“更何况,‘乱世出英雄’,这不是你常说的吗?”
姜纭转过身,摸了摸她的头,“昇州近日有信来,赶明儿还是得回去看看。就这样,你先回去睡吧。”
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