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七一年
五月四日
我虽然走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却非常高兴！我亲爱的好朋友，我还是那么爱你，分分秒秒也离不开你，我喜欢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原来以为，我一旦离开你后会受不了，但是人心真是难以捉摸，我现在离开了你，我还是这么高兴，这难道不是命运吗？
因为命运安排，我认识了另外一个人并结下了友谊，所以才让我和你分离后有点不安的心情转移了。可怜的莱奥若拉，我不再爱她了！但是你知道吗？这件事并不能全怪我，因为她的妹妹漂亮美丽，使我看了赏心悦目，让我每天想着和她见面，让我回家后一刻也不能忘记她。
我希望每时每刻都和她在一起散步、玩耍和出门旅行，男孩子看到漂亮女孩大概就不会再想到别的了，而且，在交往中，她那单纯的心灵，也滋长了我们的恋情。我们情投意合，在一起的时光总觉得是那样短暂，我们都有同感。所以，这并不能怨我啊，你说是吗？
但是，当我冷静下来反思自己，我认为我也有过错。她真实流露真诚的天性常常让我们高兴地大笑，这不是助长了她对我的感情？而我不是也因此感到非常开心吗？我没有像她一样也对她有好感吗？我总是多愁善感，这是怎么回事呢？亲爱的朋友，我现在向你保证，我要改变我自己，我不要像以前那样，总是回忆过去，回忆命运对我们的安排，甚至还陷进过去的不幸让自己感到痛苦。我要学会面对现在，享受现在，享受当下。过去的已经过去，还想它干吗呢？根本没有一点用处。
麻烦你转告我母亲，因为她要我为她办些事，我一定会完成她交给我的任务，而且很快会有回音。目前我已经跟婶婶谈过了，我们那里的人一直认为婶婶是个刁蛮的人，是个不讲理的人，是个很会吵架的人。这次我跟她接触以后，发现她完全不是那样的人。其实，她是一位心地善良、活泼爽朗、明白事理的夫人。
所以人啊，都是因为听到那些小道消息，就忘记了“耳听为虚”这句老话，人确实是要接触了、交往了、沟通了，才能大概知道这个人的为人处世，“眼见为实”才是最重要的。我母亲认为她压着遗产不分，而且还有怨言，但是婶婶对我说明了其中的真正原由。
现在我才知道，很多真实的情况我的母亲和其他亲戚根本不清楚，而且，现在我了解了，知道婶婶绝不会克扣遗产份额。让人想不到的是：她拿出来的遗产，比我们原来所要求的还多呢。
详细情况信里也说不清楚，我也不想在信里说明。但是请你告诉我母亲，事情全都一切顺利！亲爱的朋友，通过这件小事我发现，在这个世界上，误解和误会，也许比奸诈和恶意造成的过错还要多，幸好，奸诈和恶意比起误解和误会还算是少的。
另外，请告诉我的母亲，我在婶婶那里感到非常愉快，这里就像天堂一样，寂静的环境是医治我心灵的一剂珍贵的良药。春光明媚、万物复苏的季节，使我因为痛苦的回忆而造成不祥预感和震颤的心灵感到那么温暖，我就像在沙漠里找水的饥渴的人一样，拼命汲取这袭人的养分。
其实这座小城并不吸引我，但是四周大自然的美景却让我难以描绘，简直就是天上人间。这里有纵横交错、姿态优美、形状各异的小山丘，无数的小山丘形成了无数美丽的峡谷。这里有个故事：已故的M公爵，心动于这里的美景，他绞尽脑汁，竟在那小山丘上造了一座花园。
当然，我们一看就知道，这花园的建筑构思并不是出自专业园艺师之手，但是它朴素无华，是出自一颗想在此地消除忧思、排遣寂寥的心，出自一双有心人的手。
枝繁叶盛覆盖下的凉亭，曾经是公爵最心爱的住所，我想，多少年前，公爵肯定在这个令人心静的地方，度过了无数个白天和夜晚。这里也是我流连忘返的地方，看着先人留下的这么令人神往的花园，想到过去的种种，我已经在这里洒下了不少泪水。不久我就会成为这里的主人，这些天，因为这里的花匠一直见我到这里来，而且总是舍不得离去，因此已经跟我成为好朋友了。
五月十日
我的心灵，被一种奇妙的快乐占领了，因为当我在全心全意欣赏这春日美景的时候，我会突发奇想，感到这里就是为我创造的！我能在这里尽情享受！我真希望我就住在这里，让我的全部感情都沉静在这静谧的世界里。
我迷恋这里的一切，为此我还荒废了自己的艺术。因为我不断欣赏这里的花园美景，不断吮吸这里的每一丝空气，所以，我根本就不想画画，但并不是因为我荒废了作画，而变成了消极主义者。学画的时候，老师也说要想成为一个好画家，就是要不断地画，可是，在这里作为一个画家，我却感到自己很伟大，你看那袅袅蒸腾的山谷雾气、密不透风的树林、仅有的悄然射进的几束阳光。
在淙淙流淌的小溪边，我躺在深深的杂草中，紧贴着地面，饶有兴趣地观察那些千姿百态的小草和形态各异的小生灵。我真心感谢创造世间万物的全能的上帝，感谢他把我们带到这个永恒的极乐境界让我们呼吸和生存。我亲爱的朋友，当我的四周已经暮色苍茫时，我感觉到整个世界和天空就像一个恋人那样，向我走来，把我包围，并停在我的心中。这时我产生了一种渴望，心里想着：啊！如果我能把刚才的所有一切表现出来，把如此活生生的大自然，把这些丰富的、温暖的景象全部画在纸上，一气呵成，成为一幅画，那该多好啊！
不过，亲爱的朋友，这幅画我并没有画成。因为这大自然的壮丽秀美，已经使我为之深深折服和吸引，它就是一幅最好的画作。
五月十二日
这天我又来到这个可爱的地方散步，走着走着，我看到前面有一口井。不知是不是这个地方有迷惑人的精灵跟随着我，还是本身我心中的温暖让我觉得四周就像天堂一样美好，我就像法国古代传说中的美人鱼和她的姐妹一样，被这口井迷住了。
我走下一座小山，来到一个拱形石门前面，再往下走二十级台阶，就能看到清澈的泉水从大理石岩缝往外喷涌。井边有清爽的空气，周围有浓荫遮盖的大树，我每天都要在那里坐上一小时。
在这里，我看到很多姑娘川流不息打水的身姿，原来城里的姑娘每天要到这里来打水，这是她们每天必须做的工作，据说连古代的公主也要亲自来打水呢。每当我坐在那里看着，我就会浮想联翩，眼前就会浮现古代宗法社会的情景。我仿佛看见祖先们在井边相识、相恋，仿佛看见慈善的精灵在水井和山泉的四周浮动。
啊，如果有人要是从来没有在夏日炎炎的长途跋涉之后，来这里喝口清凉的泉水提神，他绝不会有像我一样的感受。
五月十三日
你来信问我，要不要把我的书寄给我。亲爱的朋友，在这里，我已经在荷马的诗中找到了很多指导，再寄书来会加重我的负担。我现在需要的不是激励和鼓舞，不是让别人指引我该怎么做，因为我目前已经够心潮澎湃了。我不需要这些，我只需要摇篮曲，因为荷马的诗我每天都会吟诵，它让我激荡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也许你从来没看到过如今我的心竟是如此不安，如此变化无常。亲爱的朋友，你说你看我从苦恼到放纵，从甜蜜的忧伤，最后转变为有害的激情，你也时常为我担忧。所以，我也用不着多说了，我就像一个生病的孩子似的，让自己随心所欲。不过，这些话请你替我保密，不然的话，别人准会怪罪我。幸好我现在已经在慢慢修身养性，但愿在这里经过一段时间，我能真正静下心来，成为一个稳重的人。
五月十五日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已经认识我，他们都很喜欢我，喜欢和我一起聊天说话，尤其是那些可爱的孩子。但最初可不是这样的，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见到这里的人，总是会友好地向他们问这问那，但是根本没人理我，有些人还以为我是假心假意，对我的态度非常粗暴无礼，但是我一点儿也不会生气。
那些中上层的人以为自己了不起，总是和普通百姓冷漠地保持距离。高高在上的他们，好像认为接近百姓会有失他们的身份。还有一些刻薄子弟和喜欢恶作剧的人，装模作样地故意和百姓交往，但是贫苦百姓也很聪明，他们明显感到那些人骨子里的高傲，并不是真的和他们来往。
所以，在他们不了解我之前，他们可能会认为我也是那样的人，但是后来时间久了，他们也看出我是怎样的人了。他们知道：我是和他们一样的人，所以后来，我和当地人都相处得不错。
我深深知道，我们是不平等的，也不可能平等，但我有自己的原则看法：如果谁认为自己必须与所谓的贫民保持距离，才能维护自己的尊严，他就应该像一个在战场上临阵脱逃的胆小鬼一样，受到人们的谴责。
前不久我又到水井那儿去，正好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佣把她灌满水的水罐放在最低一级台阶上。她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人可以帮她把水罐举到头顶。附近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在那里，看到这情景，我连忙走下台阶并友好地问她：“能不能让我帮你，姑娘？”
看见一个男士这样问，那姑娘的脸刷地红了。
“哦，没关系，先生！”她推辞着，看她的神情，我猜想这时最好有个女伴，她才会让她帮忙，但是我才不管这些呢。
“不要客气。”我弯腰举起了水罐。
她只好把垫环摆正，然后，我帮她把水罐放到头顶，她说了声谢谢，就跨上台阶走了。我要让她知道：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平等的，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五月十七日
在这里我虽然认识了很多人，关系也相处得不错，但都不算是深交。我也不知道我什么地方有吸引力，这么多人喜欢和我接近。想到我只是暂时住在这里，心中不免有些难过，在这样的友好环境下，和他们成为街坊邻居那也不错。
但是，如果你问我这里的人是怎样的，我觉得和每个地方都是一样的！人好像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多数人为了养家糊口，都把自己大部分时间花在工作上，但是一旦有闲暇时间，他们反倒不知怎么打发，这不是跟人类的崇高天职自相矛盾吗？所以我觉得他们的生活没有什么乐趣，除了干活。
可是，不可否认，他们都是好人啊！我有时忘怀地同他们共享属于他们的欢乐，不是坐在摆满美味佳肴的餐桌旁开怀吃喝欢笑，就是选个好天气和他们一起郊游玩乐和跳舞，这种生活状态让我感到无忧无虑，让我的身心得到了健康和快乐。只是每当这时，我觉得自己身上怎么还会保留这么多别的能量，而这些能量并没有被消耗，反而日渐衰竭。想到要把它们隐藏起来，我整个心都揪住了！
我在年轻时代有一个女友，很可惜现在她已经离开人世。我总是在想念她，总是回忆过去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曾经是那么了解她，我真想对自己说：你是一个大傻瓜，世上找不到的东西你却在寻找。
我毕竟曾经拥有过她，在她面前我总认为自己很高尚，因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想做得好一些，所以，凡是我能做的我都做到了。我把自己最细腻的感情、最快乐的幽默和不同寻常的默契都发挥得淋漓尽致，用尽自己心灵的一丝一毫，在她面前尽情抒发拥抱大自然的力量！这都早已打上了天才的印记，可是现在——唉，她只比我大不了几岁，却先离开了我，我永远不会忘记她，不会忘记她坚定的信念和她非凡的宽容。
前几天我遇见一个年轻人V，他相貌清秀，光明磊落，刚从大学毕业。从表面上看，虽然他没有认为自己是智者，但是他就是觉得自己比别人懂的多。我观察到他是个很勤奋的人，的确，他的知识很渊博，听说我会画画，还懂希腊语，于是，就请我帮忙教他画些简单的画，教他几句简单的希腊语。
但是，在我教他的同时，他还不忘把他的知识对我炫耀一下。他从法国美学家巴妥谈到美国学者伍德，从法国画家德皮勒谈到德国考古学家温克尔曼，并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他已经通读了瑞士美学家苏尔策的理论的第一卷，手中还有一份古希腊罗马文化研究家海纳德的手稿。整个过程，我始终一言不发，任他夸夸其谈。有什么办法呢，碰到这样的人，我真是无话可说，世界上这种虚荣的人应该有很多吧。
我还认识了一个待人坦率、诚恳正派的人，他是侯爵任命的地方法官。据说他有九个孩子，虽然有这么多的孩子，但他却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只要看见他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情景，每个人都会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因为他就像孩子们的好朋友一样，没有法官的架子，没有对这么多孩子有厚此薄彼的态度，孩子们和他在一起总是充满欢笑，根本看不出这些都是没有母爱的孩子。人人都称赞他大女儿的品貌，称赞其他孩子的懂事。前些日子，他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已经准备今日就去拜访他。自从他的妻子去世以后，住在城里的法院官邸他总是触景生情，后来得到侯爵的恩惠，所以就搬到侯爵的猎庄去了。我从这里到官邸需要一个半小时，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和这么高尚的人当朋友。
另外我还碰到了几个可笑的怪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不堪入目，他们对人的态度有点过分，亲热得过分，简直让人受不了。这里的世界还不是大千世界，但是各种人都有，你看，我都遇到了。
就写到这儿吧，这封信完全属于纪实性的。
五月二十二日
很多人感慨“人生如梦”，现在的我也是这样想的，真是这样，人生何尝不是一场梦！
每当我看到人类的创造力和探索力被种种限制束缚，每当我看到人们为了满足种种需要而从事各种劳动，我都发现那些劳动除了延长我们那可怜的生命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功能；然后，我又看到某些研究成果给人带来的安慰，只不过是忍耐和屈从，就像一个人被关在牢里，却在四壁画满五彩缤纷的图画一样能看而得不到……威廉呀，所有这一切都使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我觉得人生应该是丰富多彩的，但现实却不是这样，宇宙间的我是那样渺小，小得我根本没有一丁点办法，改变那种我极不满意的生活状况。
无奈的我，只能回到我自己的内心去发现另一个世界！但是，那里只有臆想和模糊的欲求，缺乏现实和富有朝气的力量。因此，我还是飘忽不定，好像在梦幻中进入这个世界那样。
很多教授老师都一致认为，孩子们小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十万个为什么。其实，成人在这个世界上闯荡，不是也跟孩子们一样，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到何处去，内心充满十万个为什么吗？成人做事也没有清晰的目标，为了挣饼干糕点钱而任人随意赏罚，人们并不愿意承认这些，但是我确实看得清清楚楚。
其实我知道读了上面的话你会怎么说，我愿意很坦诚地对你说：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生活的人是最幸福的。孩子们拖着各自的玩具娃娃跑来跑去，然后坐下来，把娃娃的衣服脱去又穿上，在妈妈的厨房里看到放甜点心的抽屉，就围着妈妈转来转去，当妈妈不注意时，抓起他们想要的东西塞进嘴里，吃完了还想要。我倒是觉得，这才是幸福的人啊。
有些人把他们一文不值的举动夸张得冠冕堂皇，声称这一切都是对人类的幸福安康做出的巨大贡献，这种人也是幸福的。但是，还有那些幸福的人，具有清高淡泊的态度，看到普通市民很有教养地把自己的小花园装点成天上乐园，看到不幸的人虽肩负重任，但毫不气馁，还气喘吁吁地行进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看见更多人需要阳光，这种人就更幸福了。他会心绪平静，会凭借想象力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他是人，他虽然也会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束缚，但他心中会永远保持自己才体会到的甜蜜自由的感觉。因为只要他愿意，他什么时候都能离开这个牢笼。人毕竟不是小鸟，笼子是它唯一的归宿，人是要在广阔的天地里创造世界的！
五月二十六日
我有一个你早就知道的心愿：想找一个称心的地方盖一所小房子，无论有多么不方便，也要定居在那里。今天我太兴奋了，因为这个地方碰巧被我找到了。
那个地方名叫瓦尔海姆，离城里大约一小时路程，那里风光秀丽，傍山而居。从山上走下以后，有一条小路通往山村，可以看到整个山谷。我看到一家酒店，老板娘很和气，年龄虽然大了，但是人显得年轻，可能因为她心态年轻吧。一个人内心充满阳光，外表怎么能不年轻呢？除此之外，她还非常具有亲和力，让人喜欢在她的店里驻足。正因为这样，所以我就像喜欢这座山村一样喜欢在她的店里，我去了店里以后，受到了老板娘亲切的接待。她给我斟了两杯酒，葡萄酒和啤酒，并且还倒了一杯咖啡。
我心情舒畅地一边喝着美酒咖啡，一边欣赏着周围的自然环境。我看见门前那棵菩提树非常美丽，看上去年代已久。大树的枝丫伸展出很远，像一把大伞那样遮盖着教堂前的小广场，广场的四周环绕着农舍、谷仓和庭院。这样舒适宜人、祥和温暖的地方，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居所吗？我想休息的时候，可以让人在外面的树荫下摆好我的小桌子和小椅子，就坐在那里喝我的咖啡，读我的荷马。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在到处散步，无意中来到菩提树下，第一次发现这里这么安静、这么寂寥。原来，大人们都下地去了，只有一些小孩和老人留在家里，偶尔有几个小孩在这里追逐玩耍。这时，映入我眼帘的有一个大约四岁的小男孩，他坐在地上，看上去那么小，但是他还抱着一个约半岁的小孩，半岁的小孩坐在四岁小孩的两腿之间，靠在他的胸前，四岁小孩成了一张靠背椅。
那张靠背椅一动不动，但是那四岁男孩的黑眼睛却快活地东张西望。看到这么可爱的孩子，我不禁有了画画的兴趣，于是，我赶紧拿出画板，坐在他们对面的一张爬犁上画了起来。一个小时以后，兄弟俩的姿态、近处的篱笆、一个仓房的大门和几个断裂的车轮，一切都按前后错落的位置画好了。
这张画布局恰当，引人入胜，贴近生活，没有掺进个人的想象，一下子增强了我遵循自然的决心。因为只有自然是无限丰富的，只有自然才能造就伟大的艺术家。虽然，对于很多规则，人们都表示赞同，一个按照规则成长起来的人不会画出庸俗拙劣的画，就像一个规规矩矩的人绝不会成为人人痛恨的坏蛋。但是换一种说法，一切循规蹈矩也会破坏对自然的真实感受，破坏对自然的真正表现。可能你会说我的话太极端，要是没有规则的话，怎么剪除疯长的枝蔓？
亲爱的朋友，我就给你打个比方吧。
比如谈恋爱。有个青年爱上了一个姑娘，为了时时刻刻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情，他天天守在她身旁，用尽精力和财力。这时来了一个官场上的庸人，对这个年轻人说：“年轻人，你很聪明，爱上一个好姑娘再好不过了，不过你应该安排好你的时间来爱这位姑娘。你要分一部分时间去工作，工作之余的时间可以给这位姑娘。还有，你要算清楚你的财产，用在姑娘身上的钱不要太多，只要在她的生日和一些节日送点礼物就行了，你在和这位姑娘交往的时候要记住，不要轻易相信她对你的爱情。”
我想，如果照这个庸人的话去做，那么这个青年在工作上可能会有所作为，如果真有这样的人，我本人倒也愿意向任何一位侯爵推荐他，并为他安排一个职位。但是随之而来的，就是他的爱情就完蛋了，如果他是个艺术家，那么他的艺术也完蛋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一般而言庸人都是很自私的，他在谈恋爱的时候的所作所为，也充斥着自私的成分，这从他的话里就可以看出来。
所以，我的朋友们啊！为什么激情澎湃的天才这么罕见？难得见他汇成汹涌的洪流，去震撼你们的灵魂？那些居住在两岸，不动声色的士绅，总是担心他们的家园会在某一天毁于洪水，所以他们会先防患于未然而筑堤修渠。就像那个庸人一样，怕自己在爱情里上当吃亏，所以他事先就已经准备好，如何防范那位姑娘。
五月二十七日
我真是太兴奋了，忍不住对你说了那么多话，举了那么多例子，却把主要的话题越扯越远了，所以，恰恰没有把那两个孩子后来的情况交代清楚。我接着说，当时我完全沉浸在当画家的感受中了，大约在那张爬犁上坐了两个小时。一直到傍晚时候，才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手里挎了一个篮子，朝那两个孩子走去。
只听她老远就向那个四岁的孩子喊道：“菲利普斯，你真乖。”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她向我问好，通过我们的交谈，我知道了她是孩子的母亲，她把一块小的白面包给了那个四岁的孩子，再抱起那个半岁的孩子吻着他，脸上充满了母爱。
然后她对我说：“我把小家伙交给了我的菲利普斯照看，带着大孩子到城里买白面包、糖和煮粥的小砂锅了。因为昨天老大那个淘气包和菲利普斯争抢砂锅里的粥，结果把砂锅给打破了。”
我看到她挎着的篮子里装满了那些东西，她有三个孩子，那个老大正在草地上赶鹅，一会儿就看到他一蹦一跳地过来了。
孩子的母亲又告诉我，她是一个教师的女儿，她丈夫的堂兄死了，他可以得到堂兄的遗产，但是那边想把这些遗产全部骗去，所以她的丈夫只能亲自跑一趟去解决这件事情了。家里孩子多，本身已经够穷的了，能得到一点遗产，至少能让孩子们吃上饱饭。
“至今没有他的消息，但愿他别遭遇什么不测。”她这样说着，脸上现出无奈的神情。
离开他们的时候，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临走时我给每个孩子一枚价值很小的十字币，第三个孩子太小，我就把他的那枚给了他母亲，希望她哪天进城时给孩子买一个面包卷吃，然后我们就分手了。
亲爱的朋友，你知道吗？每当我心神不定时，一看见这样的人，我内心的骚动就会慢慢平息下来。因为这样的人只是在自己家庭的生活圈子里享受着平淡的幸福，每天靠自己的力量克服着种种困难，正因为能尽我的能力帮助到他们，所以我的心情反而会很平静。
从那天起，我会经常待在那里，那些孩子们都跟我混熟了。当我喝咖啡时，就拿糖给他们吃，晚餐时，让他们跟我一起吃奶油面包喝酸奶。休息的日子，我还是照样发给他们十字币，即使我不在，也会托女店主给他们。
孩子们跟我特别亲密，就像一家人无话不说。到我这里来的村里孩子越来越多，那些孩子的母亲都是些贤妻良母，她们都担心孩子给我添麻烦，对我这样对待他们的孩子感到很不好意思。因此，还费了我不少劲儿，才打消了母亲们的忧虑呢。因为我喜欢孩子们对我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和真诚，我更愿意听他们发自内心的愿望和话语，孩子们真是童言无忌啊！
五月三十日
关于绘画方面的要点，不久前我曾经跟你说过，其实它们也很适用于诗歌方面的创造。关键是你能够认识到它的精髓，而且还要敢于用深邃的词句表达出来。
如果把我今天所经历的事情描绘出来，简直就是一幅世上最美的富有田园风格的画卷和诗歌啊！那么，诗歌、戏剧和牧歌又有哪些风格呢？难道我们在讨论某个自然现象的时候，必须永远遵循某种标准吗？
不过，在这个开场白之后，如果你想听到什么高谈阔论，那你可能就会上当了。因为我这次深受感动，这种感动只是来自于一个年轻的农夫。你不要认为我说的这件事很夸张，因为这件事又是发生在瓦尔海姆，很有意思，那个叫瓦尔海姆的地方总会有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可以说说。
这天，一群人悠闲地坐在那棵菩提树下喝着咖啡，而我自认为和他们志趣不同，缺乏共同语言，所以就找了个借口，在离开他们比较远的地方坐下了。
这时，一座农舍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农夫，来到上次我画画时坐过的那张爬犁旁边，蹲下来修理着什么。他那憨憨的外表一下子让我喜欢上了他，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于是走过去和他聊起天来。
我很平常地问了问他的生活状况，和往常一样，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他告诉我，他在别人家里干活，主人是一个寡妇，也不是很年轻，但是待他非常好。寡妇告诉他很多事情，特别是过去曾受尽了她丈夫对她的折磨，所以现在心里非常恐惧婚姻，也不想再结婚了。不过从他的言语中，也可以听出尽管女主人年龄比他大很多，但是农夫对他的女主人却是赞不绝口。
她是那么美，那么令他着迷，他是多么希望这个女主人能选择自己当她的丈夫，他一定会承担起家庭的很多家务，会帮助她做好家里的一切事务，会每天逗她开心，让她感到快乐和幸福，让她能从前一个丈夫痛苦的回忆中解脱出来。这个寡妇的容貌和身材虽然已经没有了青春的魅力，但却是那样深深地吸引他，并牢牢地占据了他整颗心，让他有娶她为妻的强烈愿望。
我要这么清楚地告诉你这件事情，为的是能让你清晰地了解这个农夫纯真的感情和对爱情的忠诚。当然，如果要活灵活现地描绘他的表情、手势，和他那温暖动听的语言，还有那充满期待的热切的目光，我还没有这些能力，还缺乏大诗人拥有的天赋。但是，我又要说“不”，因为他在整个叙述中所展现的坚强的性格、急切的盼望、蕴含的温柔，竟是如此纯洁，我生平还不曾见到过。而这么纯洁的爱情，我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连做梦也从来没有梦见过。
这一切，我觉得是任何的语言都无法形容的，而我现在所能说的，也只是一鳞半爪。特别使我感动的是：他很担心自己这么说她，我会认为他跟这个寡妇的关系不正当，会怀疑他良好的品行。
你知道吗？他的话语感染了我，一下子点燃了我内心的热情之火，忠诚和温柔的情景已经与我如影相随，我已经在渴望和向往这一切了。我的好朋友，听到这番话，你可不要骂我！
那是个怎样的女人呢？我真想尽早见到她。
但是仔细一想，还是不见好，我现在是通过这个农夫的描绘了解她那美好的一切的，这样岂不更好？说不定一旦她出现在我面前，我会觉得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呢？不要破坏她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不是更好吗？
六月十六日
你会问我为什么一直没有给你写信吗？你是个聪明的人，应该可以猜到我过得很好。不过我这样说好像不太近人情，难道我过得好就不给你写信了吗？你是我最亲爱的朋友，我会永远和你分享我的喜怒哀乐。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我最近认识了一个人，她跟我非常贴心，但是，我却不知怎么来告诉你。
如果把事情原原本本说给你听，好像有点难，我觉得我并不是一个好的纪实记者。我认识的这个人，我认为她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人，所以我感到很愉悦、很幸福。
所有的男人对自己的意中人都会这样说：她真是一个天使啊！我当然也是这样。因为我实在无法描绘她多么完美，她怎么会这么完美！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整个心都被她占据了。
她是那么理性又那么单纯，那么坚毅又那么善良，她的家务事是那么辛苦，但她的心灵却是那么宁静。
好像我所描述的她的一切，有些让人听不懂，因为概念有些抽象，根本反映不出她的全部。那就下次再说……但是为什么要等到下次呢？现在就说吧，否则的话，怕会没有机会说了。因为，从我动笔给你写这封信开始，我已经有三次放下笔不想写，三次想要备马出门了。
今天上午我发誓不再骑马外出，但是我实在无法克制内心的渴望，最后还是去她家看望她。现在我已经回来了，威廉，我想吃一点黄油面包，同时，给你写下了这封信。你知道吗？当我看见她在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们中间，我心里多么高兴啊！
照这么写下去，你都不明白我想说些什么，我现在要抑制住激动的心，强迫自己仔仔细细、一个细节都不漏掉，把我最近这段经历有条不紊地告诉你。
还记得上次我写信跟你说我认识了一个地方法官S先生，他一直邀请我尽快到乡下去看他吗？我一直没有去，因为那个小小的王国太隐蔽，被我疏忽了。要不是被我偶然发现隐藏在那个宁静的地方的宝贝，说不定我永远不会去那个地方。
这里的年轻人经常举办乡村舞会，有一次我答应他们也去参加，并表示我愿当乡村里一个姑娘的舞伴，那姑娘很善良，也很漂亮，但是仅此而已，别的也不值一提了。大家商量后决定由我雇一辆马车，陪着我的舞伴和她的一个堂姐一起到舞场去，顺路再接一个叫绿蒂的姑娘一块儿去。
马车在穿过一大片被砍伐的树林，直朝猎庄驶去的时候，舞伴突然对我说：“我们去接的那个小姐非常漂亮，你马上就要认识她了。”
“你可要小心啊，”舞伴的堂姐听了这话插嘴说，“小心被她迷住了！”
“为什么这样说？”我有点疑惑不解。
“因为她已经订婚了，”舞伴回答说，“她的未婚夫老实正直，前不久他的父亲去世，所以他料理后事去了，同时再为自己找一个好工作。”
其实听了这些话，当时我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
当我们到达庭院大门口时，太阳马上要下山了。那天天气非常闷热，天边聚集着灰白色的云，舞伴和她的堂姐都很担心会下雷阵雨。我也预感到恐怕会下雨，但是那样的话，舞会就没法进行了，所以为了不扫她们的兴，我假装很懂气象知识似的哄骗她们，叫她们不要担心下雨。
我先下车，看到一个女仆来到门口请我们稍等，告知绿蒂小姐马上就来。
我没在门口等，自己走进庭院。穿过庭院，那边有一座造得很讲究的房子，踏上台阶我进了屋门，一眼看见了一幕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最温馨的景象，这就是我在信的前面跟你描绘的。
前厅里，有六个从两岁到十一岁样子的孩子，簇拥在一个姑娘的周围。我看到那姑娘长得非常美丽，她中等身材，穿着一件朴素而干净的裙子，袖子和前胸装饰着浅红色的蝴蝶结。
她手里拿着一块黑面包，正按照每个孩子的年龄大小，把黑面包切成块状，她微笑着、亲切地把面包分发给围着她的孩子们。
面包还没切下来的时候，孩子们的小手就举得高高的，非常自然地喊着：“谢谢！”当他们都拿到自己应得的那一份点心以后，就蹦蹦跳跳或者慢慢腾腾地离开。
那些孩子拿着面包，到大门口去看我们这些陌生人，或者等待着绿蒂出门时要坐的那辆马车。
看到我在看她，这位叫绿蒂的可爱姑娘微笑着对我说：“请原谅，有劳您进来等我，还让姑娘们等我。因为我料理完了很多家务正要出门，忽然想起忘记给孩子们吃午后点心了，这些孩子别人切的面包都不要，只要我切的。”
我表面上只是随意和她说了几句客气话，但是此时我的整个心已经被她的容貌、语气和举止所震撼，心中已经掀起汹涌的浪涛。直到怔怔地看着她进屋取出手套和扇子，我才如梦初醒，恢复常态。那些可爱的孩子们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朝我望着，我非常喜欢他们，连忙朝那个最小的孩子走去，但是他看着我直往后退，绿蒂看到后忙对他说：“路易，要有礼貌，跟这位表哥握一下手呀。”
孩子听了这话，这才大大方方地跟我握手，他的小鼻子挂着两条鼻涕，但是我才不管呢，情不自禁地就吻了吻他。
接着，我又跟绿蒂握了手，同时问她：“让孩子叫我表哥，我有这个福气配当你的亲戚吗？”
她顽皮地微微一笑说：“我家的表兄弟太多了，您要是其中最差的一个，我会感到遗憾的。但是我相信，您一定是孩子们最优秀的表哥。”
马车要走了，绿蒂又嘱咐她的大妹妹索菲要照顾好弟弟妹妹，等爸爸回来都要问候他。那个小姑娘大约十一岁，然后，她又叮嘱弟弟妹妹们要听索菲姐姐的话，就像听自己的话一样。可爱的孩子们一个个满口答应，但是那个大约六岁、长着满头金发的小妹却说：“绿蒂姐姐，索菲又不是你，我们更喜欢你。”
这个时候，两个顽皮的男孩趁机爬上了马车，由于我在旁边说情，绿蒂才允许他们坐一段路。她叮嘱他们，要他们坐稳，不要淘气，并且坐到森林旁边就要下马车。
大家坐稳后，马车就开始启动了，这时候姑娘们互相打招呼，并对各自的服装品头论足起来，尤其是帽子。对这个舞会，大家也期盼已久，姑娘们都很有修养地互相评论了一番。
过了一会儿，绿蒂让车夫停车，因为马车来到了森林旁边，她让两个弟弟下车去。弟弟们要求吻她的手，大的举止文雅，小的热烈奔放，都很可爱，绿蒂再一次关照他们问候其他弟妹，马车才继续往前走。
舞伴的堂姐问绿蒂，最近寄给她的书看完了没有。
“还没看完，”绿蒂回答说，“因为这本书我不太喜欢，之前的一本也不喜欢。”
我连忙问是哪两本书，她的回答让我心情激动，她说了很多，我想掩饰自己的心情，但是怎么也掩饰不住。因为，她怀着真实的感情谈起了《威克菲尔德牧师》，让我高兴得忘乎所以。原来我很久以前就盼望的和我能兴趣相投的朋友竟然就在眼前，她的回答句句印在我的心里。
她说话有自己的个性，我看到她滔滔不绝的时候，精神焕发，充满着魅力，谈起感想更是喜形于色，因为她从我认真听她说话时的眼神里看出：我理解她！
“小时候我最爱看的就是小说，”她说，“谁也不知道每当星期天，我坐在角落里全神贯注地与珍妮小姐共同经历她的幸福和苦难时，我的心情是多么愉快。我相信这类小说现在依然吸引我，但是我的家务太多，很少有时间读这些书了。我要读我真正喜欢的书，我希望那些书能让我找到我的世界，里边的情景就好像发生在我的身边，并且故事还得有趣味性，能贴近我的心灵，贴近我的家庭生活。这种生活虽然并不是乐园，但是快乐是家庭生活幸福的源泉，我喜欢这样的作家。”
啊，她说得多好啊，这些感想，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吗？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这些我想要的东西，我简直要万分感谢那位法官，要不是他邀我到这儿来，我怎么能认识这样的宝贝呢！
在我忘乎所以的同时，我也把我知道的一切全都讲给她听了。但是，我发现他们在听我和绿蒂热烈说话的时候，都瞠目结舌地坐在那里听，没人和我们搭话。而且，那个舞伴的堂姐还多次用一种嘲讽的眼神看我，而我和绿蒂专注地说了很久的话，一开始竟然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异样。
过了一会儿，大家的话题转到跳舞的乐趣上来了。
绿蒂说：“有人认为喜欢跳舞是一种错误，但是我承认，我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跳舞更美好的事情了。每当我不愉快的时候，只要在我的旧钢琴上弹奏一支舞曲，我的心情立刻就会好起来。”
她在说话的时候，我就在欣赏她的眼睛，多么美丽的一双眼睛啊！还有那迷人的双唇和活泼动人的容颜，都是如此吸引着我的整个灵魂！
我感觉到世界已经停止了转动，眼前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因为，我完全沉浸在她那崇高的言谈之中，甚至被她迷得出神，已经多次听不见她倾吐心声的话语了！
亲爱的朋友，当时的情景，你应该想象得到吧，因为你是最了解我的人。后来，当马车到达舞会会场，停下来以后，走下马车时我还迷迷糊糊好像在做梦，因为我完全迷失在暮色苍茫的世界里了。灯火辉煌的舞会大厅里，音乐家们正起劲地演奏活泼快乐的音乐，舞厅里每个人都喜气洋洋，面带笑容。但是，仅此而已，因为我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音乐，舞厅里的人们好像也离我很远，和我没关系似的。
有两位先生到马车前来接我们，一位是奥德兰先生，一位是某某先生，我哪记得住所有人的名字啊！对认识新朋友来说，我已经不像前些日子那样主动了，因为我的整个心已经被这位美丽的姑娘所占领，我只是想着怎么和她说更多的话。这时，先生们把从马车上下来的舞伴带走，我也带着我的舞伴走进了舞厅。
舞会开始了，我和很多穿着漂亮鲜艳裙装的姑娘和穿着燕尾服的男士，快乐地跳起法国古代的小步舞。除了和我一起乘马车同来的舞伴外，我还一个又一个地邀请其他的姑娘和我一起跳，但是令我沮丧的是，这么多姑娘竟然没有一个人跳得令我满意，每个姑娘和我跳了一曲后，除了握手道别，我不会第二次再请她跳了。
在跳舞的过程中，我的眼睛一直看着绿蒂，看到她和舞伴跳起了英国舞。这种舞在跳的过程中会不断地换舞伴，正当我期待着绿蒂能和我一起跳的时候，她果真转到我面前，我欣喜若狂地马上和她对舞。
朋友，你知道吗？和她一起跳舞，和之前所有的姑娘完全不一样，那才是真正的艺术享受啊！因为，跳舞时，她并不只是简单地走走步，甩甩手，你瞧，她是全心投入，在用自己整个灵魂在跳啊！
她的身材是那样美妙，柔软无骨，跨步转圈是那样协调和优美。而且，她的神态就像天使一样祥和，脸上展现着无忧无虑的幸福感，好像眼前的所有一切都不存在了，都不必去想了，都没有感觉了。这个时候，她心中除了跳舞，只有跳舞，跳舞就是一切，其他一切全部在她眼前消失了！
第一轮结束以后，我当然是意犹未尽，我就继续邀请她跳第二轮。那是一曲四个人一起跳的对舞，四个人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和我在一起跳就行了。而且，她还答应和我一起跳第三轮，她那充满可爱和真诚的脸看着我说：她喜欢跳德国舞。
她还告诉我：“这里的人有一种习惯，在跳德国舞时，每一对搭配的舞伴，应该是从头到尾始终在一起合跳。我看你的舞伴不喜欢跳华尔兹，而我的舞伴又跳不好华尔兹。你问我怎么会知道？因为你在跳舞的时候，我注意到你的华尔兹跳得很好。所以，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跳德国舞，你就找我的舞伴商量一下，我也去和你的舞伴说一声，让我们两人一起跳。”
我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但是还是假装镇定地和她握了握手，我们商定，跳华尔兹的时候，我们两对舞伴彼此交换一下。
舞曲响起，我们配合默契地跳起了华尔兹。我们俩喜滋滋地做了各种钩臂旋转的动作，一开始我就感受到她的舞姿是那么轻盈和迷人。这套开场舞跳了几分钟后，我们才开始真正地跳起华尔兹，舞场里每对跳舞的人也都相互环抱着，像流星一样快速地旋转起来。
华尔兹这支舞，会跳的人并不多，刚开始跳的时候难免还有些混乱。但是，我们两人很机灵也很默契，并不和其他人纠缠在一起，让他们先跳个够，等那些笨手笨脚的人转来转去头昏眼花都退下场，腾出了地方，就应该是我们展现风姿的时候了。
我们开始毫无阻碍地翩翩起舞，整个舞场里只有我和绿蒂一对，还有刚才那位奥德兰先生和他的舞伴。我们两对尽情地、毫无畏惧地在舞场里旋转，一直跳到舞曲终了。
亲爱的朋友，我和很多姑娘跳过舞，但是从来不曾感到像今天一样跳得如此轻松愉快，我简直已经飘飘欲仙了。当我的手臂中拥抱着这样美丽的尤物，带着她旋转时，有时像一阵轻风，有时又像一道闪电，任凭我俩在满场飞舞，周围的一切都化为乌有——威廉啊，我的朋友，你是理解我的人，跟你说心里话吧，当时我的心里就已经暗暗发誓，除了我，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请这个我深深爱慕的姑娘跳华尔兹，我宁愿粉身碎骨，也不让他们有丝毫权利得到这个姑娘！
舞曲结束以后，我们暂且休息一下，在大厅里慢慢走了几圈，让激动狂跳的心平稳下来。然后，绿蒂坐在让舞客休息的椅子上，跟我一起吃我带的几个橙子。这时候橙子真有出奇的解渴功效！
但是绿蒂很有礼貌，她把橙子切成片后，见邻座一位姑娘也有兴趣，于是就分给她了。我当时真是心疼得要命，暗暗责备邻座的那位姑娘真是不懂礼貌！
休息片刻后，开始跳第三轮英国舞，我和绿蒂是第二队，当我们并排穿过队列的时候，天知道我有多么欣喜！我挽着绿蒂的胳膊，一刻不离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流露出来的神色是那么真实、坦诚、纯洁、快乐。
当我们从一个不太年轻的女子旁边经过时，她脸上出现的俏皮表情引起了我的注意，而且，她还似笑非笑地看着绿蒂。等我们再一次经过她的身旁时，她伸出了一个手指，带着威胁的语气，闪烁其词地提到一个叫“阿尔贝特”的名字。
我忍不住问绿蒂：“恕我冒昧问一句，阿尔贝特是哪一位？”
绿蒂刚要回答，正巧此时的舞曲要变换队形，我们分开去做一个大的“8”字形交叉队，当队形彼此交叉而过的时候，我看到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回到原队形，在她伸出手来让我牵着她向前漫步时，她说：“我没有必要瞒您，阿尔贝特是一个老实厚道的人，我们已经订婚了。”
这个消息，我在马车上的时候已经听姑娘们告诉我了，虽然不算是新闻，但我觉得这还是一个全新的消息。因为当时听到这话的时候，我和绿蒂还没有什么关系，但经过这几个小时的接触以后，此刻的我已经认为，绿蒂对我来说是一个无比珍贵的姑娘。
同样的消息，刚才和现在的我产生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想法。总之，此刻我心乱如麻，失去了控制力。我突然感到我真是一个不幸的人，为什么我如此喜爱的姑娘却已经成了别人的未婚妻？因为心乱如麻，我一时分神，竟然错走到另一对舞伴中间去了，幸好绿蒂很镇定，赶快把我拉了回来，才不至于让队形出错。
舞会还没结束的时候，外面已经电闪雷鸣，而且阵势越来越急，轰隆隆的雷声完全压倒了舞厅的音乐。有三位姑娘从队列里跑了出来，他们的男舞伴紧紧跟在后面，一下子把秩序搞乱了，音乐也停了下来。
这发生的事不用我细说，一般在尽情欢乐时如果发生一件不幸的事或令人震惊的事，总是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很多姑娘听到那么大的雷声，脸上的表情都变了，有个聪明的姑娘坐到角落里，背对着窗，用手捂住耳朵；另一个姑娘则跪在她身边，把自己的头藏在她的怀里；第三个姑娘，索性钻到她俩中间，搂着两个姑娘哭了起来。
有一些人想回家，还有一些人简直不知怎么才好，吓得只顾一个劲儿地向上帝祈祷；一些男青年则趁火打劫，趁姑娘们在诵读祈祷词时，不断在她们的嘴唇上亲吻，但是那些对雷电怕得要命的姑娘，此时也无心去管这些男人的举动了。
几个男客趁着下雨，到楼上去休息，顺便抽几支烟过过瘾。这时，女主人出了个好主意，她安排大家到一间有百叶窗的屋子里去，大家都没有反对。一进房间，绿蒂就主动把屋里的椅子摆成一圈，再请大家坐下，等大家坐定后，她提议既然外面下大雨不能回去，可以趁这个机会玩一种游戏。
“我们来玩一个报数游戏，”绿蒂说，“大家请注意了，我现在从你们的右边往左边绕着圈走，走到谁的身边，这个人就要依次报数。报数的节奏要像野火蔓延一样快，如果停顿了，或者报错了，这个人就得挨我一记耳光，一直报到一千为止。”
这个游戏真有热闹可看了！绿蒂说完以后，就开始伸着胳膊，围着圆圈走了起来。头一个人开始报一，第二个人报二，然后第三个人报三，依次往下报。绿蒂一开始走得慢，大家还没有报错，但是随着她越走越快，就开始有人报错了，只要谁报错，她就给谁一个耳光，下一个人只顾大笑忘了继续报数，啪，又是一记耳光。
她越走越快，我自己也挨了两个大嘴巴子，但是我却非常高兴，因为我发现她赏给我的两记耳光好像比赏给别人的重。还没数到一千，全屋子的人都大笑不止，没法再继续玩下去了，游戏只好宣布结束。
当绿蒂走进大厅时，我紧随在后面，她对我说：“这些人挨了耳光，就把可怕的雷鸣和其他一切都忘了！”
这话说完，我竟然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答她。
她接着说：“其实我是最胆小的一个人，但是看到大家这么怕雷电，我就想法子给他们壮壮胆子，但是要给别人壮胆，我自己首先要装出胆大的样子不是吗？结果倒是我真的变勇敢了。”
我再一次惊奇怎么会有这么聪明的姑娘，她说出的话简直比那些高贵的文人都有水平，让人惊叹。她讲的每一句话，出的每一个主意，跳舞时的每一下舞动，就算用“天才”这两个字来形容她，也完全不够。
当我们走到窗前的时候，雷声已在远方滚动低鸣。大雨还在下，雨点哗哗地打在地面上，一阵阵沁人心扉的空气向我们袭来，是那么温暖。我现在多么希望大雨永远不要停下来，让我和她待的时间越长越好，最好永远这样在一起跳舞说话做游戏。
绿蒂把双臂抵在窗台上，目光凝视着窗外的景色。当她回头看我的时候，我看见她眼里满含泪水，她把自己的手放在我的手上，说了一声：“克洛普施托克！”这是绿蒂崇拜的德国杰出诗人的名字，她的声音，让我一下子陷入汹涌而来的感情漩涡里。
我忍不住俯下身来，也热泪盈眶，吻了吻她的手。当我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的时候，心里在呼喊：高尚的诗人啊！你是否在这目光里看到了她对你的崇拜！你又是否看到了我对她的崇拜！是你高尚的诗，让我的心紧紧系在她的身上了！
六月十九日
上次给你写信，写到哪里我已经记不得了，但是我却记得写完信上床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了。假如我不是写信给你，而是在你面前絮絮叨叨说这些事，说不定要说到天亮了。
因为，从舞场返回的事情我还没告诉你呢。
雨停以后，我们坐在马车上返回，同乘的姑娘们都已经打起盹来。马车行进在路上，周围是清晨露珠欲滴的树林、清新湿润的田野，绿蒂关切地问我想不想也和她们一样小睡一会儿，而且还让我不要为她操心，但是，我当然不会这样自顾自睡着。
于是我看着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只要你的眼睛睁着，我的眼睛就不会闭着。”
就这样，我们俩一直没有睡，直到马车来到她家门口。女仆听见动静悄悄打开门，告诉她说父亲和孩子们都睡得很好。分别的时候，我实在忍受不了还想看见她的愿望，于是我请求她，允许我当天能再见她一面，她答应我了，然后我才离开。
从那个时候起，尽管太阳月亮照样升起落下，但是我已经根本感觉不到白天和黑夜了，整个世界都被我抛在了脑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