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风陷入了空前的混乱,他不想面对,又无从逃避。犹豫很久之后,他将那张老照片递给了乐心,她只看了一眼,就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纪风强压泪水,定定的看着她表情的变化,他想确认事实真相,又怕那真相太过残忍,令自己崩溃。
“你……你怎么会有妈妈的照片?!”她迫切的问。
泪水决堤,倾泻而下。他无力倒退,拼命摇头,用伴随着啜泣的含混声音呐喊着“不!!”……
“怎么了?纪风?”她吓坏了,用手扶住他。
清秀而亲切的面庞在他的视线里越来越模糊,扭曲成虚幻的泡影。
妹妹!这个称呼让他如何叫出口?
“我们……分手。”他用尽残存的力气,从牙缝中艰难的挤出四个字。
“纪风……”
“什么都别问!事业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姐说的对!爱情太虚妄!我不能为了你自毁前途……以后……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她听了,静止片刻,唇边抽动着可怜的笑意,“既然你做出了选择,我尊重你的选择……,事业为重,好好照顾自己。”
她曾料想过这样的结局,但没想到他抉择得这样干脆。还有什么可说的?若是这份爱带给他的只有矛盾的纠结和痛楚,斩断了也好。
能爱时拼命爱,不能爱时悄然而退。多么潇洒的境界!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四溢流淌的泪出卖了她的脆弱,快要窒息的痛几乎将她击倒。坚持那么久,付出那么多,还是未能跑到目的地,或许,根本就没有设目的地,只是自以为远方就是终点。
不过浑浑噩噩几日,脸颊就已深陷,原本苍白的唇,更显单薄苍凉。她像被拿走了灵魂的躯壳,看世界都只剩惨淡的灰白。
舒洋画室楼下的西餐厅里,舒洋与姚瑶坐在靠窗的位置,聊得正欢。姚瑶时不时让他张嘴,将水果沙拉塞进他嘴里,搞的他满唇沙拉酱,看得她哈哈大笑。
阳光照着白色的桌布,亮晶晶的高脚杯将明媚的光折射在他们充满愉悦的面颊上,真是温馨又甜蜜的场景!
相爱并能够相爱实在是件幸福的事。
乐心坐在花坛旁的石凳上,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见到舒洋,即使不和他讲话,只静静看着,也能让心情变得平和一些。
浓烈的悲伤略有遣散,她的思绪逐渐变得清晰。
那张照片上的女人是妈妈没错!虽然妈妈去世时她很小,但妈妈临终时的脸永远烙刻在她心里,不会记错!
她觉得事有蹊跷,想打给纪风问清楚,但总是被他无情的挂断。
心中疑虑越来越多,搅得她心神不宁,还是要问明白,一定要问明白。
纪家半山别墅的大门紧锁,她不便擅自打扰,只得坐在路边等。
这扇熟悉又陌生的大铁门,阴冷的黑色,精致的铁艺雕花,总让她觉得不真实。门外众相万千,门内穷奢极侈,仅一道门,就将一个空间阻隔成两个世界。
时光无声流转,光阴无端消逝。
她痴痴望着天上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似那无凭的爱情,终是不能凝成亘古不变的形状。
日头西斜,血染天边。
对宇宙而言,一天的时间短暂到无从察觉,可对她而言,眼睁睁逝去的是一个女孩子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
这样美好的年华应该和心爱的人一同珍惜,一同度过,一同嚼味,一同感悟。
安静,给予她无限的遐思,即使怀抱着刻骨铭心的痛,她依然能够让神情悠远淡然。
忙碌的人间,繁华的世界。
从记事起,人们就一刻不停的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事,争分夺秒的学习、工作和奋斗。
有人扬名立万,有人孤苦无依。
到头来,谁都是既不知来路,亦不知归路。
鲜有人花费时间思考最本质、最显然的问题。
因为人在思考,天在笑。
与其做一个自寻烦恼的痴人,不如做个傻子,懵然一生当真比过得清醒要幸福许多。用“知足常乐”和“上进务实”的字眼给自己一个幸福的理由,让自己沉浸在自我营造的快乐假象之中。期盼家庭和睦,儿女绕膝,用繁忙填补空虚,用劳作减少思考,在人情冷暖中磨平棱角,随世事无常甘心沉浮,这倒也是一种处世的智慧。
可惜,她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痴人,明知看透生命的本质,反倒会陷入痛苦的漩涡,却还是不停的找寻人性的真谛,生命的意义。
叔本华说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人从来不能创造幸福,只是在减少痛苦。
爱情也是一种欲望吗?如果得不到是痛苦,得到是无聊,那为什么要爱?还爱得义无反顾?
一辆车在她面前停下,天豪打开车门走出来。
“乐心姐!你在这里等,是不是想见我哥?”
她惊了一跳,将天马行空的思绪抽回,点点头。
“哥不会见你,他昨天和爸回美国了。”
“什么!”可怕的寒冷穿过每一根神经遍布周身,她的眼睛一眨不眨,任泪滴大颗滚落。
天豪有些不忍,递了纸巾给她。
她没有接,扬起头,颤动着双唇,惊慌又无助,声音微弱的念叨着:“他……就这样回美国了……他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就算他回来,你们也是不可能的。你还是趁早放下,把该忘的不该忘的都忘了吧。”
“他竟然决绝到这种地步……都不愿和我道一声珍重,就算他要走,也至少见我一面,我不会阻拦他,我不会……”
“喂,你别哭嘛!”天豪手足无措,将纸巾塞到她手心里,“哥也不想的,可是没办法啊。待在这里,哥只能自我折磨……”
“他为了前途事业放弃我,我无话可说……这样的结果原本就在我意料之中,我只是……天豪,你若是联系到他,告诉他,我很好,我放得下……”
“哎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误会了……”天豪一向怕见女孩子哭,看到女孩子伤心欲绝,他的大脑就会一片空白。
“有什么可误会的?事实摆在眼前……”
“不是哥想放弃你!他也是迫不得已啊!你和我们有血缘关系,他怎么能……”跑出这话,他慌忙掩了嘴,有些后悔。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血缘关系,是什么意思?!”
“我……”天豪一脸为难,“没什么,我瞎说的,反正……反正你们不能在一起就是了……”
想到妈妈的照片,纪风痛苦的神情,又忆起纪南枝和父亲古怪的会面,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抓住天豪的手腕,尽量平静的问:“我和他……难道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是不是?”
天豪见她猜到,也无法再搪塞,只得点点头。
双手无力垂下,她的目光空洞的定格,有种万念俱灰的颓丧。
“你……没事吧?”
她不说话,不哭泣,木偶一般呆愣着,似乎灵魂脱离了肉身,不知飞向了何处。
“哎!你别这样……我……都怪我多嘴……,对了,哥离开前让我交给你一样东西。”
他回车里,取出一个文件袋。
“收下吧,哥的一番心意。他担心你,却又不得不离开你。天意弄人,希望你明白。”
“我明白……”
一夜的泪水将文件袋打得湿软,她用手抚摸着,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了铺天盖地的悲伤。
怎会如此?结局怎会如此?是上天玩得过火,还是他们将错觉当成了感觉?
也许,所谓的爱情不过是因为他们有一半相同的血缘而产生了彼此亲近的好感。
他们从来没有相爱过,从来没有。
“哈哈……”她笑得凄厉。
拿出拼命的勇气,认真维系的感情,竟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可悲闹剧!
文件袋里装着一份餐厅的营业执照,上面登记的是乐心的名字。纪风清楚乐心的性格,纵然无法相爱,他也要替她安排好今后的生活。一家餐厅不能让她大富大贵,但至少能让她衣食无忧。
乐心拿在手中,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这家餐厅,应该算做什么?感情的补偿,还是哥哥的关爱?
伏在爸爸床边,她歇斯底里的痛哭。眼泪浸湿了被单,她哪儿也不想去,只有这里能带给她残存的温暖。
“爸爸……求您醒来,不要抛下我一个人……在这个孤独冷漠的人世间,不要抛下我……我会怕……”
“乐心……”舒洋不知何时进来,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一双充满温情的眼睛如冰寒至极的雪地上投下的冬日暖阳,令她倍感慰藉。
“发生什么事了?是伯父病情加重了吗?”
她摇头,本不想让他替自己忧心,但架不住他一再追问,只好和盘托出。
得知她与纪风的身世纠葛,舒洋深觉诧异,如此相爱的一对眷侣竟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实在让人唏嘘。
见她满面泪痕、神情憔悴、身形消瘦,一股爱怜之情涌上心头,不由紧紧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念着:“有我在,什么都别怕。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不离不弃,相信我,我永远在你身边。”
“舒洋……”她感激的呼唤着他,在他怀里哭个痛快。人生得一知己,还有何求?没有过多因素制约,只是心灵的汇合,超越性别和外在的一切,让清澈的灵魂如水滴般自由触碰,相融散落都不带丝毫伤痛。
“哼!舒洋!你竟然这样对我!”姚瑶见到这一幕,气得在门口跺脚。
他未料到她会跟踪自己,心下有些不快,却也理解她的心情,慌忙松了乐心。
乐心也觉着尴尬,与他这份知己之情,旁人如何能够理解?怪自己一时失了分寸。
她不想让姚瑶误会,赶忙解释:“舒洋只是在安慰我,我们……”
“你们什么?你们还想骗我!哪有普通朋友搂搂抱抱、唧唧我我的?除非是……哼!舒洋!你劈腿!我要和你分手!我可不想和你们玩爱情游戏!”
听到“分手”这两个字,乐心的内心又被深深刺痛。她难以遏制自己的情绪,冲着姚瑶大声说:“爱一个人就不要怀疑他!只有完全信任才可以完全付出!只有完全付出才能得到真爱!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我的爱情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活过来!我希望你和舒洋能好好的……好好的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不要有误会,不要分开……”
姚瑶被她的呵斥吓住,不出声。乐心意识到失态,抹了抹泪水,转头对舒洋说:“走!我没事,不要因为一个不幸福的人影响了自己的幸福。你有你的生活,你的圈子。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不需要你事事关心,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自然会去找你!”
她推他出去,他微蹙双眉,用深情的眼睛凝视她,直到她关上房门。
撑不下去了,她觉得真的快要撑不下去,就算再想坚强,再想装得无所谓,还是压不住内心的彷徨和无助。
从此而后,她不属于任何人,也不会有人属于她。
无言的亲情,消逝的友情,无奈的知己,可笑的爱情。
还剩下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站在十字路口,又一次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看人来人往,嬉笑怒骂。
她如一个游魂,飘离在人世之外,用遥看世态炎凉的眼洞穿着每一个表象下的真相。
回忆将她拉回到人生不同的阶段,生活的场景、遇到的人、做过的事都像幻梦一场,她苍白的笑,笑人生的虚无。
过去和未来是飘忽而不真实的,可人只活在过去和未来,从未活过当下,因为这一秒的当下不是上一秒的未来就是下一秒的过去,当下即将来到,又已经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