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子丰和暖月跟着窦明远走进了他的内室。
这内室像是一个工作狂的办公室,田子丰看到里边的第一眼就心想,这屋里可真够乱的。除了一张书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还略显整洁,周围的桌子上,凳子上,地上全是各种书。
“掌柜的,您这书房,可真够洒脱的,”田子丰笑道。
窦明远也笑笑,道:“屋里确实有点乱,两位请见谅,”说完他把两张凳子上的书稍微收拾了一下,放在地上,请田子丰和暖月坐在了上面。
窦明远坐在自己的凳子上,看着田子丰,道:“刚才这位公子说,想找一本叙述整个历史的书籍,不知公子以为这样的书籍应该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大概的轮廓?”
资治通鉴那样的就是完美的,田子丰想到,后世他看过不少通史类的书籍,不过绝大部分都是建国之后的历史学家写的,要讲古代的通史的话,资治通鉴就是最高峰了。
“首先要以年代为经,叙事为纬,按照这个顺序来讲述,其次在叙事的时候要有取舍,毕竟那么多史书,讲到的人和事太多了,通史不需要面面俱到,只其中能代表时代感的人和事就行。”
“比如讲汉武帝的时代,政治方面讲朝堂之上的重大史实,地方上的吏治,军事便讲汉武帝的雄才大略和穷兵黩武,顺便提到那个时代的财政,人文,以及与诸民族的关系。至于其他方面可稍微提及,切不可占据主要篇幅。”
“通史要有前因后果,通篇一气呵成,总结出历代朝代兴亡的起由,世事的嬗变。还有就是著作者一定要有自己的观点,在重大历史事件之后有单独的评论,这评论又不可篇幅过长,数百字即可。这样一本书,既可以总结过往,又可以鉴照将来,上至王侯将相,下到贩夫走卒,读之既有所得,才是一本史书应该有的责任。”
“好,说得好,”窦明远听到这话,忍不住击节称赞,道:“老夫开书局有三十又六年,读书则四十又八年,读遍天下群书,尤其喜欢史书,却往往困惑于史书之斑驳复杂,卷帙浩繁,又因为其中往往前后矛盾,不得其要领,所以不自量力,想要自己编写一套书,只取其中重要事叙述,写了几年,却深陷于史料的复杂,不能去伪存真,常常夜不能寐,今日得见公子,听君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啊。”
原来这位老夫子是要写编年体史书啊,那真是太好了,田子丰想到,资治通鉴对后世的影响,远远超过除了前四史之外的二十四史,这样一套书,对历史爱好者绝对是天大的礼物。
“窦先生志存高远,所做的事儿如果能成功,必定利国利民,必将流芳千古啊,”田子丰忍不住称赞窦明远。
窦明远笑着摆摆手,道:“公子你过誉了,老夫写了有两年多了,却只写到汉朝初年,只因史料过多,取舍实在困难。刚才听公子你讲的那一席话,让老夫明白,我还是写得太复杂了。比如秦始皇平定六国,老夫总想把每一次战役都写得详实,现在想想完全没必要,这套书的重点应该是秦为何能一统天下,六国为何会破灭,只要点出其中要点便可,至于战争的细节,其实并不重要。”
田子丰点点头,道:“当年贾谊写《过秦论》,洋洋洒洒数千言,只最后一句便点出重点,前面过于拖沓。写通史,正是要把前面那几千字给尽量简化,只要得到最后那一句的结论即可。”
“是啊,”窦明远叹一口气,道:“这两年老夫走了不少弯路,今后便依照公子讲的标准写,只可惜老夫已经五十六岁,不知道还有几年可活。”
田子丰道:“窦先生,其实这书也并不一定非要你一人写,比如关于史料的搜集和取舍,完全可以找同好帮忙,文字的校对与誊写,又可以找年轻人负责,你只需要把握主要脉络,撰写重点内容,余下的工作交给别人,这样既可以保证内容,又可以加快进度。”
窦明远想了想,道:“确实是这样,可惜这样的人不好找啊。”
田子丰见他看了看自己,道:“确实,需要找爱好史书,了解史书,还要文笔好的人,这样的人确实不好找。”
窦明远又思考了一会儿,道:“其实也并非没有,老夫不止开书局,也办了二十多年的学堂了。当年老夫科举得中,当了一个小小的谏官,可惜进言无人听,谏言屡屡被忽视,一怒之下辞官归隐,开了这明远书局,又办了明远学堂,二十多年也培养了一些秀才举人,也算略有所得。这些人当中,也有仕途不如意的,一直写信问老夫应该何去何从,眼下既然老夫有意编写史书,何不召集昔日弟子,一起编写?”
田子丰点点头,道:“这是好主意,这些人跟随窦先生多年,是最了解你的,配合肯定没问题。”
窦明远道:“确实,别的不敢说,这些人最起码都耿介正直,这也是老夫历来教学生的标准。老夫希望这些学生不只是为了功名而读书,要始终心怀天下,心怀黎民苍生。这样才是读书人的本色。”
田子丰不禁赞叹老夫子的高风亮节,历史上这样的人挺多,却很少有能飞黄腾达的,更多的是隐居山林,独善其身而已。
“对了,刚才忘了问公子高姓大名了?”窦明远道。
田子丰忙道:“窦先生客气了,在下田子丰。”
“啊?你就是田子丰田公子?”窦明远惊呼出来。
田子丰奇怪道:“窦先生认识我?”
窦明远欣慰地笑道:“如今太原城哪一位读书人不认识田公子?昨天龙泉剑社门口空了十几年的牌匾,挂上了一副对联,不正是公子的题词吗?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不但立意高远,也贴合剑社的身份,堪称绝配。公子昨晚又在春意阁,一口气出了三个上联,更是千古绝对,今天一早,整个太原城的读书人都在奔走相告,冥思苦想,我的学生来找我,让我想下联,老夫想破了头皮,也没有对出一个,说来实在惭愧。”
没想到这事儿传的这么快,田子丰以为只有在网络时代信息才会迅速传播,没想到这个年代也能不胫而走。
“还有公子为苏忆瑾填的两阙词,也是老夫生平所未见过的佳作,田公子年纪轻轻,便有这等才学,来年何愁不金榜题名?”说完这些,老夫子忽地想起什么,喊道:“冰玉,你过来。”
这是从门外进来一穿着侍女衣服的小姑娘,作揖道:“先生,你喊我?”
“快去给两位贵客上好茶。”
叫冰玉的侍女脆生生的答应了,然后退了出去。
“二位请见谅,刚才实在急于交谈,忘了给两位上茶,”窦明远歉意地说道。
“窦先生不必客气。”
窦明远看着田子丰,问道:“恕老朽不才,想请教一下田公子,那三个对子可有下联了?”
田子丰笑笑,道:“有是有,只是也不算完美。而且在下想着,对联无定式,如果现在就把下联说出来,便剥夺了读书人思考求索的乐趣,在下想着,也许能有人想出来更好,是以没有告诉任何人。”
窦明远点点头,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这样的绝对,是需要为难一下天下才子,方能成为千古佳话,田公子思虑甚周,老朽佩服,佩服。”
两人又聊了一些,暖月一直安静的在一旁倾听,一言不发。她发现田子丰在应对任何人的时候都能做到游刃有余,不会因为是皇子或者王爷而卑躬屈膝,不会因为是铸剑宗师而低三下四,也不会因为是一名老学究而不敢言语。
无论是跟谁,他都能聊得来,聊的一本正经,唯独对自己,却总是一副流氓样。
他昨晚跟苏忆瑾和文素衣聊天的时候,是一本正经,还是流氓气十足呢?暖月不禁想到,想了一下又暗道,他怎么表现,关自己什么事儿啊。不过听他跟这位老先生聊天,也挺有意思的嘛。
老学究毕竟是老学究,讲到后面开始满嘴的之乎者也了,慢慢地田子丰开始走神,暖月也开始昏昏欲睡,终于在老学究口干舌燥之后,田子丰不失时机地提出告辞,暖月也瞬间精神了。
窦明远意犹未尽,道:“不如田公子,你们两位留在这里吃晚饭吧。”
田子丰哪还敢留下来吃晚饭,再待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忙拒绝道:“谢过窦先生好意了,我家里还有朋友等着,怕他们着急。等下次再有空闲,一定登门拜访。”
窦明远有些失望,便道:“那也好,等田公子不忙的时候,常来我这里坐坐。”
三人起身走到门外,田子丰正要拱手告别的时候,窦明远又道:“田公子,老朽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窦先生请说。”
窦明远看看自己身后牌匾上的对联,道:“田公子为龙泉剑社题的对联,可谓形神兼备,别具一格,那三幅上联更是前无古人,不知道田公子可否为老朽的书局和学堂也题上两句?”
什么?又来?这时候的人们就没点别的追求吗?比如让我给你们跳个舞也好啊,不能走到哪里,对联也写到哪里吧?
窦明远看田子丰面露难色,道:“当然,老朽不会白让田公子题对子的,明远书局里的书,田公子可以任选十本,不知这样可否?”
田子丰见老先生误会了自己的表情,忙道:“窦先生你误会了,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为书局和学堂题对子,实在是一件高雅的事儿,在下害怕唐突了这么神圣的地方。”
“欸,田公子说笑了,以你的水平,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唐突。”
看老先生一脸的真诚,田子丰只得无奈地又开启搜肠刮肚模式,同时想着,这样下去,自己肚子里的那点东西,早晚被掏空,以后一定要学会拒绝。
想来想去,关于书局和学堂的对子,田子丰能想到最好的,就是明朝后期,东林学社门口的那副,于是只得道:“在下斗胆说一副,如果不好,窦先生别介意。”
窦明远开心道:“不会的不会的,田公子请讲。”
田子丰道:“上联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下联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好,好一个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田公子这样的胸襟,当得起宰相之才,老朽希望田公子以后能够出将入相,那将是天下百姓之福啊,”窦明远激动地说到。
田子丰连忙谦虚道:“窦先生太客气了,子丰才疏学浅,能想出来,纯属侥幸。”说完不待老先生再客气,连忙告辞,拉着暖月跑开了。
等两人走了好远,还看到窦明远站在书局门口目送,田子丰不禁说道:“这老先生哪里都好,就是一说之乎者也,我就想睡觉。”
暖月见他还拉着自己的衣服袖子,道:“喂,你先放开我好不好?流氓。”
田子丰立马松开她的衣袖,道:“抱歉抱歉,光想着赶紧走,不小心唐突了姑娘,见谅,见谅。”
见他一脸真诚,又想起刚才确实要着急离开,暖月知他确实属于无意,但还是低哼了一声,道:“明明跟人家聊得那么投缘,竟然还说要睡着,虚伪。”
“一开始确实比较投缘,但是后来老夫子一讲经史,好像犯了职业病,把咱们当成他的学生了,这就有点吓人了,”田子丰拍拍胸脯,故作害怕状。
暖月不禁笑笑,道:“人家那是心忧天下,希望能把你教导好,能够出将入相,以后去造福黎民苍生。”
“停停,我才不想什么王侯将相呢,潇潇洒洒一辈子多好,官越大,责任越大,活着越不开心,那样一辈子有什么意思?”田子丰道。
“那你以后的理想是什么?”暖月不禁好奇道。
“日日深杯满酒,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那你这一身的才华,不都浪费了吗?”
田子丰看看她,笑笑,转身朝前走,暖月听到他一边走还一边说道:“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