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水,十五岁。
那年夏天,空气里飘着栀子的清香,虽然小水并不像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喜欢花。那是一种很乖的花,柔柔的白白的花瓣里,有嫩绿色的纹理盘旋,好像可以一直旋进人心里。那种叫栀子的花,很好养活也很便宜。每天早上,会有一个笑容可掬的老婆婆,提着一篮子被扎成一把一把地还带着露水的栀子,在学校门口等着爱她们的主人把她们买走。一元钱就可以买下一把,小水喜欢栀子嫩绿的香气,淡淡的、纯纯的,是夏天的味道。虽然到了傍晚的时候,柔白的花瓣会发蔫,然后泛黄,小水却舍不得扔掉。只是安安静静地,很不忍心地把栀子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撕下来(她怕花儿会疼),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夹在她最宝贝的日记本里。
最后一个夏天了,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小水就可以结束初中生活,离开这个令她窒息的地方。她本来一点也不讨厌这里,也从不轻易对任何人产生敌意。自初二作为一个插班生来到这所所谓的“贵族学校”,她就试着融入这个集体,可无论怎么努力,似乎都是徒劳。这里可能原本就不属于她吧,他们有着跟她不一样的家庭,不一样的生活,不一样的看法,完全不一样。这群资质聪慧的有钱人的小孩并不是个个都爱学习,但在老师的疯狂强化训练下却都能取得很好的成绩。可小水绝对不是。她是如此地平凡但又如此地固执,她知道父母花了多大气力才能让她进这样好的学校,她知道自己是妈妈的希望,所以当时的她深深地明白,自己是来学习的,不是来攀比的,不是来玩乐的,不是来混日子的。也许是这种想法太强烈了,当和新同学走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不免感到小小地自卑,但马上又很“清高”地把自己从他们的圈子里划出去,然后貌似自信地走开。
虽然小水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这种和同学划清界限的做法有点自欺欺人,有点不对,但她很坚定地认为大部分的责任都不在她。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坐她前排的两个男生是如何对着她的那双运动鞋指指点点的。是的,她没有能力穿他们都穿得起的名牌,那种鄙夷的眼神像针一样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第一次月考,小水因为还没适应新环境而考得特别糟,她看着分数排名喃喃自语:下次一定能进班前五名,结果旁边的同学投来不屑和轻蔑的目光;还有一次下课上完洗手间回来,发现一群男生正围在自己桌上的照片议论,他们窃窃私语的是,短发的小水,发型丑得像周润发,看见小水走近,他们就哄笑着散开了。站在课桌前的小水像掉进了一个大冰窖,整个人冻在那里,连心都结冰了,只有不听话的眼泪一颗一颗地落在照片上。照片上的小水是笑着的,有着最清澈的、“孩子”的眼神和温暖的、向上扬起的嘴角,只是站在她面前的小水,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否应该继续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待自己存在的世界。
没有人听到小水冰冻的心怎样脆脆地裂开,那声响在小水耳朵里回荡,那一刻好像空气都冻结了。从小,她就不觉得自己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别人家的女孩有漂亮的花裙子和美丽的蝴蝶结,小水没有;别的女孩在过生日时收到男同学的小卡片,小水没有;小水留了十几年的短发,因为妈妈说短发好打理;小水当了十五年的假小子,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也常常在心里告诉自己必须得懂事,她的整颗心都扑在学习上,希望有一天出人头地,希望让妈妈过上好的生活。可是有谁知道,小水心里也住在一个可爱的公主,也希望像别的女生一样可以弄得美美的。就算这一切都只是幻想,也不该抛给她这样的冷嘲热讽,更何况这样的嘲笑来自一群同样正值年少的小男生。
也就是从那时起,小水的心永远只有20度,就算夏天的温度高到几乎可以把棉花糖似的云朵烤化的时候也一样。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尤其讨厌男生,任何男生都一样,都只会围着漂亮的女生打转,而女生的所谓温柔呢,不过是为赢得男生的殷勤而矫揉做作罢了。
在那里的小水是孤单的,可是她却守着自己的孤单,把它当成自己免受伤害的一个坚硬的壳。她用力地躲进自己的小宇宙,踽踽独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写作业,一个人看书,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样很好很好。在那里,她也学会了面无表情对待周遭发生的一切,一切与她无关,她只用沉下心来好好学习,让那些瞧不起她的人刮目相看。
累的时候,小水就翻开那个夹满栀子花瓣的日记本,用最干净的、带着淡淡香味的蓝色笔轻轻地写一些句子。在她的本子里,雪花可以以最温暖的姿势绽放,并且可以逃离消融的命运,月光可以自由地翩然起舞,然后浸湿她的枕头,用最温柔的馨香。偶尔,也有个呆头呆脑的小女孩,坐在单车后座上,白皙的手臂轻轻地搭在一个男孩在的腰间。那个骑单车的男孩有着干净的笑容和像月光一样温暖的眼神。单车呼啸而过,听得见风经过的轻柔声响,阳光透过头顶的树叶跌落一地,溅起朵朵美妙的光华。女孩在单车后座上盈盈地笑着,齐齐的刘海被风顽皮地吹乱,又听话地在额前柔顺乖巧地飘舞着。
这样的场景,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吧,小水痴痴地想。她没有齐刘海,没有柔顺的长头发;更没有那样一个有着干净笑容,月光般温暖眼神,穿着带着好闻的洗衣粉味道格子衬衫的男生在等她。可是只要光想想,就会觉得美美的。她是那么容易满足,只要托着下巴,望着渐渐落下去的夕阳发发呆,做一个这样的白日梦,她的嘴角便会扬起一个短暂的微笑,连眼睛也跟着弯了起来,像两枚好看的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