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砸在身上冷丝丝的好像冰豆子。在车上时不觉得大,雨点像丝丝银线似的斜斜挂在客运巴士的窗玻璃上,一下了车,雨势忽然大了起来、哗啦啦地掷地有声。
幸而出门时带了一把伞,杨绵绵紧了紧衣领、在烟雨朦胧中微微眯起眼睛远远眺望河岸边那一片青豆般的小房子。落雨季节便是落花时节,风雨打过,一地娇艳的木棉、点点星芒般的桂花,远处小山上黄澄澄的柑橘在雨中倒更加饱满鲜艳。她撑着伞转过小镇街角,小时候常常和伙伴们在上面玩耍的大戏台恬然安稳地立在那里。四根高高的楠木柱子上的红油漆新新旧旧地剥落。
虽说也是过节,但圣诞是洋节日,终究不适合江南小镇这样婉约清雅,于是除了几个背包客、镇上没有多少游客涌来过节。这样的暮雨时候,街上安安静静的,只偶尔听见夫人招呼家人吃饭的吆喝和锅碗相碰的叮叮当当。
经过戏台过了小桥便快到家了,远远的,她就看见那桥上有一袭黑色人影、静静地伫立在那。她登时卖不动步子了,雨滴叮叮咚咚地打在蓝色的伞面上、顺着伞骨滴落时仿佛也染上了蓝,她眯起眼睛隔着雨帘远远望着那道身影、那道身影仿佛也在望着她。此刻的慌乱震惊如此熟悉,好像四年前,不对,已经快五年了。
五年前的那个冬日傍晚,一夜花灯璀璨鱼龙舞,她提着小桔灯蓦然回首时、便望见那个静默不动的身影立在河岸旁的杨柳下。她还以为是他,但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她至今也不知道。但那时候大戏台上唱的戏她却是记得十分清楚的,“秦淮烟月勘不透,几番梦里绕画楼,前日堂前看不够,今宵啊,要将你倩影镂心头……”
是韩再芬版的《桃花扇》,她从小到大听了无数次,唱词早烂熟于心了。只是这样彼此展开眉头、抚平心头的美好剧情终究不过是个开头,故事的结局是香君在观音庙最后那一眼眸光闪动的诀别、是朝宗撕碎了的桃花扇随风飘零。
她站在原地,握着伞把的手轻轻颤抖,她如今也不知那身影是不是他,她僵直地站在原地不敢过去。那袭黑色的身影动了动、却仍立在那桥上,一夫当关的样子,她没有别条路、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越来越近了,她垂着头,心里暗暗呐喊:“真是他,竟然真是他……”
他咳嗽了几声、身形微微颤动,杨绵绵快步走过去,将雨伞遮在他头顶、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阮梫深邃的黑眸冷冷地盯着她,身上的黑色羊绒大衣湿透了,额前的碎发垂在眼前滴着水珠。他挥手将她举过来的雨伞打落在地,沉声说:“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的脸黑得吓人,杨绵绵自知理亏、底气更弱:“手机没有电了……”只是不凑巧,她刚说完,背包里的手机忽然叫起来,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劈手就将背包抢过来、胡乱地翻找出那只鸣叫的手机后将无辜的包包一把摔在地上。
他低头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斜勾起嘴角看着她:“原来不是没电,是换了新的。我原本还担心你,现在看来你这几天是乐不思蜀啊!”他见她扑过来夺,将手机举得高高的厉声说:“和你的教授开心快活到连孩子也不管了,是不是!”
她吃了一惊,慌乱地抓住他湿淋淋的衣袖、焦急地问:“是不是小软出什么事了?她是不是病了?”
他狠狠地盯着她,仿佛恨不得将她食肉拆骨,可看着她惊惶无措的神情和冻红的鼻尖,心头的恨意却渐渐软了下来、化成了纠缠的棉絮混乱地在胸口冲撞萦绕。他看了看手中的手机,拿它当了出气筒、一甩手“砰”地远远丢进桥下的河水中。
“阮梫,你疯了!”她张大眼睛惊惧地看着他。
他一把揪住她的衣领、低下头红着眼睛瞪着她:“是,我是疯了!你一夜未归又打不通手机的时候我快要疯了!小软不停朝我要妈妈的时候我也要疯了!你对我不闻不问不理不睬的时候我早就疯了!我他妈就是个疯子,才会没日没夜地守在这里,我就是个疯子,才会喜欢你这个没心肝的女人!”
杨绵绵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仿佛喷着火,她只觉得耳朵里还嗡嗡地满是他的回声、然后就被他猛地拉进怀中。他狠狠咬住她的下唇、隐忍地微微用力啃噬,这不像是个吻,他只是在报复得折磨她、将她胸腔的气息吸干殆尽。连绵的冷雨打在身上,衣服和头发早就湿透了,雨水混着她下唇上渗出的血滴在口腔中弥漫着腥甜,他霸道地在她唇上的伤口处用力吮吸。
他不留给她一丝喘息的余地,她像溺水者拼命挣扎着、头脸一露出水面便逮住机会断断续续地大叫:“阮梫……你……你放开我!”
他自然不会放过,越发情动地埋头在她的颈间和锁骨啃噬。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软、身体里的萌动越发不受自己控制,她慌了,在他怀里乱捶乱打、死命挣扎,手肘在慌乱间猛地撞上他的腰侧,阮梫吃痛地“啊”了一声,她趁机朝他重重一推。身后是汉白玉桥栏,他的腰抵在上面、胸膛被她用力向后一推,他顿时中心不稳、头朝后栽了下去,“扑通”一声巨响掉进了水里。
杨绵绵瞠目结舌,还没看清楚,就见眼前影子一闪、他竟然被自己推下了桥!她慌忙朝桥下张望,只见巨大的水花四溅,他的黑色大衣下摆浮起在水面上、却迟迟不见他游上来。他是会游泳的,而且游得很好,从前在他的单身公寓时,他每天都要在顶楼的泳池游泳来保持身材。
她以为他又在耍她,可是好一会儿了,他仍在水里激烈地扑腾着水花、脸色渐渐发青。杨绵绵顿时慌了、边往岸边跑边大声喊:“阮梫!别闹了,快上来!”
他此时连扑腾的幅度都小了,杨绵绵大惊失色、脱下大衣便跳进河里奋力向他游过去。他口鼻里呛了水、一边身体像是使不上力气以至身体找不到平衡,她揽住他的腰、扶着他的脖颈和他一同游回岸边。寒风吹在湿透的衣服上,杨绵绵哆哆嗦嗦地打着寒战、伏在阮梫身旁拍拍他的脸。他猛烈地咳嗽着、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杨绵绵试图去扶他,可他似乎在桥栏上撞伤了腰、还没坐直便疼得咧着嘴紧紧皱眉。
可是天实在太冷了,杨绵绵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上凝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心急得声音里都带着哭腔:“阮梫,你快起来,我找别人帮忙好不好?你等着,我这就去叫人!”
她刚要站起身,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边咳嗽边摇头说:“等一下,再给我一分钟,过一会儿就好。”
她点点头、蹲在他身边,将跳下水前脱下的大衣紧紧裹在他身上,他闭着眼睛、眉头紧紧蹙着,像在忍受着极大痛苦。果真过了一分钟,他睁开眼睛,胸膛因剧烈咳嗽仍在喘息,“你来扶我一下。”
杨绵绵忙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脖子上、扶着他的腰艰难地站起来,大概是刚刚撞狠了,他走路还有些吃力。杨绵绵扶着他一步一步往前挪,他忽然停了下来、恼怒地将身上的大衣劈头盖脸地捂在她身上,嘀咕着:“这什么玩意啊,碍着我走路。”说着,他竟然真的走快了许多,握着杨绵绵的肩头、下颚紧紧地绷着。
这叫什么事啊,他在心里暗暗恨恼着,第一次对人表白,对方完全视若无睹、还莫名其妙比他看起来还委屈、还气愤地将他这个受害者推下桥。本来他可以帅气地游上岸,潇洒地对她说:“杨绵绵,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跟我走,或者永远也别想见到小软。”然后这女人一定会垂着小脑袋、默默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乖乖回家去,在他的计划中,最差也该是这种情形啊!偏偏几十年的晦气全集中在今天了,很没面子要被这没心没肺的女人救不说,还得被她搀着才能走路,他什么时候有这么狼狈过!
杨绵绵不了解他的心理活动,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说:“阮梫,都是我的错,我当时太惊慌了,没想到就那么轻轻一推——你就掉到河里去了。你先去我家换一身衣服,然后我就带你去医院,医药费我一定全权负责、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什么叫轻轻一推,她刚刚简直就跟大力水手没两样!阮梫哼了一声,斜睨着她扬起的可怜巴巴的小脸:“男人的腰有多重要你知不知道,要是医不好,你打算怎么负责?”
她忽然很激动、眼睛里竟然闪着点点泪光:“阮梫,你放心,你一定没事的!大不了我以后每天帮你按摩,总之一定会好的!”
按摩?听起来好像不错,禽兽转转眼睛,嘴角勾起狡猾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