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收拾得焕然一新,房间各处都摆满凌寒盛开的梅花,庭院里放钧紫双耳尊插“别角晚水”,厅堂里摆“银红朱砂”映糖白釉梅瓶,各处更有“扣子玉蝶”与“复黄香”交相呼应,富贵优雅到了极致。原本梅山上的花要过些日子才会胜放,只眼瞧着阮老爷子一星期前忽然有了起色,阮家便请了几树梅花在暖房里养着,赶上春节时刚好开到最美。世间富裕繁华大抵如此,今日赏明日敝的梅花已抵普通人家一载衣食无忧。
景绣萍已装扮好、正站在厅堂门口准备迎接客人拜年,这些天因阮峥嵘身体大好,她看着气色也随之红润精神许多,只是一身装扮优雅高贵有余、却再不如从前那般富贵逼人。她看见阮梫下楼来,一时间有些局促、握着手满眼喜色地说:“小梫,谢谢你让我陪峥嵘一同过年。”
阮梫冷淡道:“我只是为了让我爸爸过一个喜庆新年而已,今天以后,一切和昨天无异。”
景绣萍眼底的喜色顿时黯淡下去、点点头小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不会说什么让峥嵘担忧的话,扫了大家的兴。”
他眼风扫过,冷哼道:“惺惺作态。”随即转身而去。
杨绵绵看了景绣萍一眼,她眼睛红红的、抬起头来对杨绵绵尴尬一笑。杨绵绵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快步跟上阮梫。
佣人已为阮峥嵘换上一件枣红色唐装、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梳理好,杨绵绵打量着坐在轮椅里的阮老爷子,隐约看见照片里曾经那个英气男子的影子。她不禁仰头环视着这栋大宅子高高的天花板,不知林桂茗的芳魂是否还徘徊在这里不肯离去。
阮峥嵘见他们“美满”的一家三口一同来向他拜年,坐在轮椅中轻轻点点头,然后向小软伸出一只枯槁的手。小软乖巧地走过去、握住阮峥嵘的手甜甜地说着吉祥话:“爷爷新年快乐!”
阮峥嵘的面容上露出宠溺的笑意,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只红包、放在小软的手心里。阮梫看了看杨绵绵,她轻轻点点头,两人齐齐向阮峥嵘跪下,阮梫向阮老爷子叩头道:“爸,新年快乐、身体安康。”
阮老爷子神情似十分触动、眼底泛起微微泪光,半晌,才从衣袋里摸出两个红包递给他们两人。阮梫哽着喉咙、轻轻打开那只描金边的红包,里面是一张旧版的一百元钞票。小的时候,妈妈没病时,“一家人”也像这样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过年。虽然家庭殷实,阮峥嵘给他和景文晟的零用钱却并不多,但每每过年时他们每人都会收到一个百元大红包,那时候一百元还是不小的数额。他不如景文晟那般会说好听的吉祥话哄得阮峥嵘哈哈大笑,于是若发现景文晟那张一百元钞票比他的要新、他便会不安得觉得阮峥嵘一定不再喜欢他了。
是很小时候的事了,大概也不过是六七岁,他比别的孩子早熟,后来心里恨定了阮峥嵘、便再不留心思比较那些细枝末节。再长大些,便有许多人争抢着偷偷塞给他红包,十一二岁时一百元钞票便再不能入他的眼。只是此时看着那旧版的百元钞票静静躺在崭新的红包里,童年往事不禁浮现在眼前。
阮梫凝视着阮峥嵘瘦削的脸颊和高耸的颧骨,绕到轮椅后面,他紧紧闭了闭眼睛、轻轻推着阮峥嵘走出房间。自病以来,阮峥嵘便一直躺在房间、至多也只是在房间里走动,此时轮椅无法下楼,他才忽然真切地感觉到老爷子是真的老了、病了。景绣萍在楼下遥遥地仰头望着,半晌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吩咐司机小马上楼去背。阮梫制止住她,双手紧紧握着轮椅推把,忽然走到楼梯前半蹲下身来。
佣人们搀扶着阮峥嵘伏上阮梫的背,他盯着脚下红宝石色的地毯,轻而易举地便将阮峥嵘背了起来。从前那样远,如今这样轻。他一步一步背着阮峥嵘走下楼梯,一大群佣人紧张地跟在后面,景绣萍屏息凝神地站在楼下目不转睛地仰头望着。杨绵绵走在最后,静静看着人群缝隙间露出的黑色西装一角。
一切准备妥当后,庭院里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火红的碎纸屑在热热闹闹的相声中跳跃。景绣萍走到阮峥嵘的轮椅前,静静蹲下,替他掩了掩脚边的毛毯。阮峥嵘凝眸看着她,不语,片刻后目光又重新落回院子里铺了一地的红纸屑上。
如同往年,来阮家拜年的新朋好友络绎不绝,阮梫在大门口接待。因阮峥嵘体病,拜年的亲友只进门向阮老爷子道一声如意平安、送上礼品便不多留,阮梫命人记录礼单、亲自一一答谢,众人心中亦都了然。
厨房里早早准备好了一大桌的琳琅菜色,正要上桌,大门口忽然传来些骚动。阮梫皱眉起身,杨绵绵转头看着他的身影、暗自叹了口气。
刚走出去,便只见小马正虚拦着大门,门外却是景文晟。阮梫走过去,小马静静退下,景文晟不愠不火地看着他笑道:“爸还没死呢,你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不准我进门了?我来给爸拜年,阮梫,你别忘了,就算我不姓阮,里面那个也是我亲爸!”
他暗暗捏紧拳头,嘴角却挂着淡笑:“是下人不懂事,我哪会那般不孝,你吃阮家三十年的米,如今给我爸磕个头也是应当的。”
景文晟神情陡然变色、强压着怒气绷着下巴低声说:“阮梫,你不要得意地太早,你以为凭如今大势已定了?别太天真了,单是文迁表哥皇宫饭店的关系网络就足以压制住你,想要独掌阮氏击垮景家,痴人说梦!”景文晟顿了顿,脸上忽然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意,他摸了摸鼻子说:“何况————我还知道你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看到爸得知这个秘密时的表情。”
阮梫漠然地看着他,景文晟转身走向门口、亲自打开黑色宾利的车门,里面走出一位身穿僧衣头有戒疤的矮小僧人。景文晟睨了一眼阮梫,恭恭敬敬地对那僧人道:“法师,请!”
那僧人点点头,与景文晟一同走进阮宅厅堂,阮梫跟随其后。景绣萍见到景文晟时双眸立即被点亮了般,她一脸惊喜地迎上去握着景文晟的手,见阮梫在后、感激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景文晟跪在阮峥嵘面前磕了三个响头,朗声笑道:“爸,祝您新年快乐!福如东海、寿比松鹤!”
阮峥嵘嘴角挂着淡淡笑意,也从衣袋里摸出一只红包递与景文晟,景绣萍欣慰地点点头、转过脸偷偷擦拭着眼泪。景文晟对阮老爷子笑道:“爸,今年我给您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包您见过后百病全消!”
景绣萍惊喜道:“真的!文晟,是什么礼物?快拿出来给你爸爸瞧瞧!”
景文晟看着阮梫挑衅一笑,随即恭敬地将站在外围的那名僧人请上前来,先双掌合十地对那僧人行了一礼,然后对阮峥嵘说:“爸,这位便是隐汐法师,他说您的病的病根乃心事郁结,却有一门妙药可以医治。”
景绣萍忍不住低呼、随即因失礼而不好意思地对那僧人恭敬行礼,其余人心中亦暗暗吃惊,隐汐法师在佛门中一直声望极高,许多赠与邻邦友国的开光法器许多都由这位隐汐法师主持完成。更有传闻这位德高望重的法师研习佛法外、还精通医术,曾有香港富豪得了不治之症,家门弟子求得香囊一枚,隔年病除。
隐汐法师对阮峥嵘行了一礼,阮梫问道:“法师,真的有可以医治我父亲疾病的灵丹妙药么,请您告知。”
隐汐法师轻轻点头:“却是有药可医,但需一味特殊药引。”
景绣萍连忙应道:“请法师告诉我们吧,就是再珍贵的药材,只要能治好峥嵘的病,我们都会设法寻来!”
隐汐法师双掌合十:“需阮老先生直系亲人中童男童女的掌心血一滴。”
景绣萍喃喃道:“直系亲人中童男童女的掌心血……”她顿了顿,抬头喜道:“小软不就是么!谢天谢地,若没有小软可怎么办!”说着,便蹲下紧紧抱住小软、喜不自胜地说道:“小软,你可真是你爷爷的小福星!”
景文晟笑看着阮梫,杨绵绵的脸色蓦地变得煞白、暗暗攥紧手心。阮梫默然立在原地,过了半晌,嘴角挂起笑容对隐汐说道:“多谢法师,如果真能治好我父亲的病,我日后一定多积德行善。佛法无边,普度众生。”他微眯起眼睛盯着眼前这个个子矮小的法师,双手合十。
景文晟已让人取来一只骨瓷碗和一枚针,笑着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小软的头:“别怕,只需要小软的一滴血,爷爷就能康复了,小软想不想爷爷早如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