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检口到了。陈默本来是想好了要跟父母拥抱道别的，但是临到这个时候，父母只是站着，微笑的看着她。她挪了挪脚，也没好意思抱上去。80后跟父母之间那种直愣愣的硬生感似乎是那个时代特殊的产物。陈默终究也没有能在出国前打破。
陈默走进了安检口，最后一次向父母望过去。父母亲挥着手，她看见母亲已经在抹泪了。刚才母亲一直忍着，直到陈默走进去之后才让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下来。
望着机场停机坪上那一排排的飞机，还有跑道上不断攀上蓝天的客机，陈默父母肩并肩站在那巨硕的落地玻璃前，沉默。母亲说：“以后就剩下我们两个老东西相互作伴了。“
父亲没有说话。过了一会道：“陈默的选择是对的。她必须出去。“
陈默的飞机在上海做中转。四个小时的短暂停留。她刚刚下飞机，手机消息就来了。老田在上海的机场等着她。
“在Gucci店里面。你来找我吧。“老田给她打电话，口气不由分说。
陈默拿着随身的小箱子，一路小跑一边四处张望，总算找到Gucci店。老田正在里面跟柜姐聊着，看中了一块手表。老田大约快五十了。长期健身的缘故，身材保持的还是十分健硕，穿着一件蓝色的polo衫，还好没有过时的将衣领竖的老高。老田的皮肤相比其他同龄男性来讲要细腻白皙的很多，这也显得他年轻和贵气。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酒窝，温文尔雅，逗得柜姐咯咯直笑。
60后的男人是不戴婚戒的。不过你永远都应该假定他们已经结婚了。老田看见陈默进来，问：“累不累啊？“
陈默看见老田跟柜姐撩骚，见怪不怪，微微道：“不累。你在看什么？“
”给你看了一块表。我觉得挺好。你看看喜不喜欢？“
陈默看了那腕表，镶着点碎钻，十分精致夺目。心想着如果在美国同学里面戴着这块表，肯定脸上有光。但是这价格有些贵。她有点犹豫。
“喜欢我们就买了。“老田看出她眼中的不舍，对柜姐做了个眼神。柜姐心领神会，马上去库房拿货。这些年柜姐看过这样的老少配太多。只要自己业绩好，谁都是上帝。
“看看还有别的什么喜欢的。时间也不多，好好扫扫货。”老田笑眯眯的。陈默却只想哭。
七年前两个人相识的时候，陈默被老田的风度吸引，那时候自己还是一个刚刚走出大学的小姑娘。老田一路穷追猛打，总算将陈默追到手。两个人没想到这一纠缠就是七年。
陈默越是爱老田，就越是觉得自己必须能够自力更生起来，以后才不会被老田看不起。爱一个人的时候，你就最害怕这个人最后会瞧不起你。
所以陈默这几年恶补英文，申请学校，考试面试，过五关斩六将的好不容易拿到了一个大学研究生录取。老田确实对她刮目相看，但是两个人也从此将天各一方。
陈默突然之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自己这么努力的拼搏，就是为了证明自己配的上老田；可是既然注定和老田没有可能性，那么又何必那么在意自己是否配得上老田呢？人这一辈子，其实无非都是在和自己较劲。
老田又在Gucci店里给她选了几个包。她不想要，但是老田非要说打折划算。折腾完之后，老田将东西给她都装好，带着她去机场的餐厅吃饭。
“这是不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吃饭了？”陈默坐在桌子前面，摆弄着手里的一次性筷子。
“什么最后一次，说些鬼话。“老田的底气显然不足，但是他似乎并没有陈默期待的那样难过或者不舍。
陈默却不以为意。她其实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一场所谓的爱情里面，她只是一直在唱独角戏而已。“你会来看我吗？”
“会的会的。“老田吃着端上来的拉面，希希鲁鲁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陈默也默默的吸着自己的面条。眼泪大朵大朵的掉进汤碗里面。
机场的另外一边。
一个个子小巧的黑发妹子正在跟父母一起换登机牌。爸爸在柜台前面换票，妹子在整理自己的包包。妈妈在一旁叮嘱着，“胡林啊，你出去之后要每天要跟我们电话的哦。”妈妈的皮肤白的发光。胡林抬起那雪一样的胳膊，一边抹着防晒，一边答：“知道了啦。”
“我下个月出差就会去你那里。”爸爸换好票走过来，带着妻女一起往安检口走去。
胡林穿着一双小巧的高跟坡地凉鞋，一条齐脚踝的长裙，虽然在室内，还是戴着一顶帽子遮阳。她太爱惜自己雪白的皮肤，一丁点太阳都是不肯晒的。
“好好好。“她承应父亲。到了安检口，她从父母手里接过包，大方的将爸爸妈妈搂到怀抱中。
胡林进安检之前，看着爸爸，似乎在等待爸爸说什么。可是爸爸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目送着胡林，挥挥手让她赶快进去。
胡林有些失落的转过身，她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是今后自己一个人的道路。所有的事情，爸爸妈妈再也没办法帮忙，然而，她也真正的自由了。
胡林转身走进去之后，妈妈搡了搡爸爸的肩膀，道：“你知道她想听什么。可是你偏不说。”
爸爸摇摇头，道：“不是我不想，我是怕她骄傲自满。去美国你以为一切都好了？她还要找工作，还要想办法留下来，多的是困难。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松懈！”
妈妈无奈的摇摇头，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慢慢向出口走去。
陈默落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这是她第一次踏上美国的土地。她之前跟老田去过欧洲。那时候的她英文还非常的不利索，但是比老田利索。
时代已经不一样了。有钱人喜欢的东西跟以前的暴发户有点不尽相同。暴发户们喜欢身边搂个把网红脸蛋以及身上打满了填充物，穿着紧紧包裹住身体每个曲线的妹子。不知道是为了刻意寻找不同彰显品位，还是真的觉得那样的网红脸索然无味，老田这样的商业大佬们喜欢的是陈默这种类型的。
什么类型呢？长得好看但是能看出天然，身材不至于前拱后翘但是一定是匀称舒服，最关键的是能够跟你谈上几句人生理想和追求，有一个正经八百的学历能拿出手，谈起商业模式和融资风投能够侃侃而谈，带到其他国家旅游的时候，大佬们自己可以在一旁歇着，所有需要英文解决的事宜都由这身边的女子来一一打点。
八年来，陈默在老田的培养下，越来越成为了这样的一个女人。可是陈默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因为她知道，再继续下去，她将最终成为一个过气的女人。老田给不了她想要的，而更重要的是，她是真的爱老田，她不希望自己四十岁的时候，是一个一无是处而要向老田讨生活的人。
用她小时候看过的舒婷的诗来说，就是她不愿意做一棵攀爬的凌霄花，她想做一个独自站立的树。
又当又立！陈默大概猜到会有人在背后这么说她。
是啊。她从小的梦想就是能出国留学。但是家里没有钱。供不起她。家里不仅仅是没有钱供不起她出国读书。就连她考研读研究生的钱家里都出不起。当然不完全是出不起。只是父亲不想出这个钱。陈默也没说什么。她从十八岁开始就一直是靠自己，所以在钱这个问题上，她说话办事跟父母向来十分有底气。
老田借给她一笔钱出国。所以，她现在的双脚才能稳稳的站在美国的土地上。
陈默拿到行李，打开手机。手机是国内漫游过来的，那时候微信还没有很普及，她跟来接机的人也只是邮件和短信联系。
”你在哪里？“对方发来消息。
”B2号出口。“陈默回了消息。她打量着波士顿机场的陈设。顶上的灯管有些老旧，机场看起来也不大，她有些担心。她是一个感性的人，如果第一眼不喜欢这个城市，那接下来两年该怎么别扭的过呢。
过了一会，一辆保时捷卡宴停在了B2号出口。下来两个年轻的男孩子，相互认识了一下之后帮忙她把箱子什么的抬到后备箱。
陈默有些吃惊，开着保时捷卡宴来接活儿还是第一次看见。当时没有什么优步打车，没有什么私车服务，她是通过中国学生会找到的机场接人的安排。对方当时通过邮件要了自己要去的地址，对方说那从机场去这个地方大概要三十刀。她第一次听人把美元叫刀的。后来才知道华人都这么说。很形象，dollar嘛，一dollar换7块软妹币，确实好像一刀一刀割在肉上。肉疼。
三十刀就三十刀吧。安全就行。只是她没想到一辆贴了橘黄色膜的卡宴揽了这么个三十刀的活儿。她默默的坐在后座，看着窗外不断略过的风景。
夜里的波士顿特别的安静。几乎没什么车。从机场去她租住的地方要过好多的隧道。隧道又老又旧又脏，陈默有点失望。
两个男孩在车上相互聊着天，时不时问陈默一些话。
”你是第一次来美国吗？“
”是啊。“
”你住的那个地方位置很好，离中国超市很近的。特别方便。“
”嗯嗯，你们经常从机场接人吗？“
”是啊，“坐在副驾驶的男孩话特别多。”我们接人还帮人搬家呢，你现在是八月份，等到九月一号或者八月三十一号的时候你就看着吧，那就叫一个热闹。“
“怎么呢？“
”你不知道啊？一般在波士顿租房租期都是到八月底为止，很多学生都会搬走或者换其他的地方住，因为通常房租都要涨价，可是好多地方租期又是从九月一号或者二号开始，所有很多学生那时候要么一天两天没地方住，要么就是搬家要扔好多家具出来。“
男孩停了一下，问：“你住的地方是一直住下去？“
陈默想起来网上联系的室友说先住一段然后一起搬到下一个地方去，道：“哦估计我也是要九月一号搬的。“
男孩点头道：“是啊，那时候就有好多人会到街上去捡人家丢出来的家具。有些还真的挺好的。“他说着嘿嘿的笑了，边上开车的男孩没怎么搭话。
副驾驶的男孩继续说：“你都不知道我们有时候帮人搬家能看到什么，有些女孩子啊，看着光鲜亮丽的很，家里那叫一个乱。“
男孩有手拍了拍开车的男孩说：“你知道吗？我那次去一个女孩家，她那桌上我的天，给我吓坏了。她那粉饼都碎了一桌子，她还蘸着往脸上擦呢。“
说完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陈默也附和着笑了笑，心想那是你不知道女生的粉饼多贵。
到了地方，两个男孩帮着她把行李拿下来，又陪她等着室友给她开了门然后才走。室友是个来这边一年多的女孩子。年龄比陈默还要大一岁。陈默在微博上找到她，看见她发了微博找波士顿室友，于是两个人私下联系之后，对方给自己看了她的学生证ID啥的，也就一拍即合的决定一起合租房子了。
姑娘十分热情的把陈默迎进了屋子。这是一个百年老房子。外面看着十分欧洲情调，里面却一点情调都没有。跟咱们中国房子不一样，特别是跟陈默家不一样，这里的木头地板都是实木且用了许多年的。因此会感觉老旧和油腻。
她们走进房子，客厅里面地上脏的全是混合了水的泥灰，停着一辆自行车，还有一些零碎杂乱的东西堆满了客厅。最里面是一间油腻黑暗的小厨房。在厨房的边上有一间厕所，里面地上的瓷砖也是被踩的满是脚印。
姑娘把陈默带到陈默的房间。里面只有一个床垫和一张桌子。还有一个空荡荡的衣橱。姑娘嘱咐陈默早点休息就带上门出去了。陈默坐在床上，心里很失落。这就是自己美国生活的开始么？
在来到美国之前，陈默用这些年的积蓄买了一套房子。房子刚刚装修好，她把房子作为礼物送给父母居住。父母在，不远行。可是她知道如果这时候再不远行，自己就永远不会有远行的机会了。所以这套房子，算是她的心意，也算是自己能够安心离开的一个自我安慰。
可是，从刚刚装修好的漂亮的新房子，一下子来到这个肮脏杂乱的房子，陈默的心有些悲戚。她默默的坐了一会。打视频电话给父母报平安。
”默默啊，你到啦？“妈妈在那头激动的说。
”是啊，我给你们看看我住的房间呀。“陈默脸上立刻堆满笑容的说。她把摄像头对着自己，然后一边在房里转圈，一边介绍。“你们看，房间挺大的，有床有桌子，还有衣橱挂衣服，都挺好的！而且住的地方也很方便的。你们放心啊，我特别好！“
”挺好的挺好的！“爸爸在那头道。
”那你早点休息啊，飞了这么久也累了。“妈妈说。
”好的，我知道了。我收拾下准备睡了。“陈默挤出笑容。
挂掉电话，陈默坐在床沿上。
从此以后，就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了。她的眼泪滴滴答答的落下来，在那油腻的实木地板上溅开了几多水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