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子孙。
所有人都知道,小癞子不是一个正常人了,他肯定是出去打工遇到了什么,受到了什么刺激,可他到底遇到了什么,连他媳妇都不知道,问肯定是问过的,可每次一问,小癞子总是暴跳如雷,结果她媳妇也不敢问了。
他到底有怎样的经历,他自己不说,就没人知道了。
可怜他媳妇了。
周围留守在老家的大爷大娘们都很同情他媳妇,有时碰上他媳妇,一定都要停下手中的活,来安慰她两句,在农村,没有了男人,一个女人要操持一切,真的很不容易。
后来,父亲过世了,我离开了老家。这后来的日子,我实在没有时间没有心思来过问一下老家的人和事,生存的压力已经让我踹不过气,有时姐姐们要在电话里,提两句老家的事,我都会立即打断她们,我真的不想听到半个字,老家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不能想念,不能伤感。我只能一个劲地向前冲,我连我自己是谁,有时都不知道。
差不多二十年过去了,我才慢慢地知道一些有关小癞子的片段,据说,我走后没有多久,幺娘过世了,后来,据说,小癞子的孩子们陆续成了家,后来又离了婚,陈二娃和陈三娃离婚后,把六个孩子全交给了小癞子夫妻两,他们又都出去打工了。
据说,有一天,他媳妇实在累得不行,就一脚踹开了小癞子的房门,
忠国,我实在不行了,
他媳妇崩溃大哭,哭的声音很大,也很绝望,撕心裂肺似的,
你有两孙子,两个外孙,一个孙女,一个外孙女,他们都要吃饭,你想饿死他们,你就一直关在屋里吧,你不管,我也不管了,大家饿死算了。
据说,小癞子竟然没有发脾气,两天后,他自己走出了屋子,自己到地里干活去了。
只是他从来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了,他好像不认识队上任何人,他只低头干活。他干活还像以前吗?我问。当然不如以前呀。姐姐们说,听队上的人说,他干着干着,有时就会在田里发呆,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
小癞子,他竟然这样了?记得父亲曾说过,小癞子一年可以打四万斤稻谷,那时的小癞子多让人刮目相看呀。而今竟然这样!那他媳妇呢?姐姐们说,后娘七十大寿的时候,她们回了老家,见到了小癞子一家,
认不出来了,认不出来了。姐姐们说,她的腰完全直不起来了,走路就像在地上爬。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坦率说,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在任何情况下,绝对不流泪了,因为没有人会同情你。可一听到她——这个在我记忆里,曾经是细声细气的,很爱笑,很早就起来为全家人烧火做饭的嫂子,后来对父亲有过不少帮助的嫂子,竟然完全直不起腰,走路像爬一样,我的眼泪怎么也忍不住了。
对小癞子一家,我说不上有多深的了解,也说不上有多深的感情,我们也许就是有同一个祖父同一个姓吧,可,我还是忍不住掉泪,当时,我正在拥挤的地铁里,我正赶往另一个学生家。也许是,我并不比他们幸运多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