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表哥说这话,薛思敏忍不住反问道:
“你出家,是真的看破了红尘吗?还是为了逃避情殇?”
为了不遗漏一个细节,他试着紧盯着周均益的眼睛,却见后者耸了个美式肩,笑着回道:
“确实,在之前的40年里,我一直被孤独包裹,被仇恨蒙蔽,为了寻找真情,不择手段,而今,接触佛法才恍然大悟……”
“哦?悟到了什么?《红楼梦》中的《好了歌》?”薛思敏对《红楼梦》对感兴趣的就是那首《好了歌》。
“佛家提倡的是先看破,再放下。看破后,知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破影’,而后放下贪婪,放下嫉妒,放下仇恨,放下名闻利养……放下的越多,你的身心就会越来越轻松,越来越自在……”
“这么说,表哥做到了看破与放下?”薛思敏半是调侃,半是认真。
“嗯——那种感觉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等你事业进入轨道,我会拿些手头的经书给你,届时,有什么疑虑,我们再交换意见……”
“表哥,难道你打算放过杀害奶奶的仇人?”
“原本还有些踌躇不定,今晚却发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无需我动手,老天爷会收拾她。”周均益说得其实有些违心,内心里,他还是有些纠结。
“这不是典型的阿Q精神吗?要我信老天,不如信我自己!”
“这很正常,我像你一般年轻的时候,就只相信自己,且极度狂妄,可到头来,亲人没了性命,爱人没了温度,而冥冥之中,总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牵引着你,使你根本无力对抗……”
说到这里,周均益朝薛思敏身后一看,后者条则件反射朝自己身后看了两眼,再看一眼,却没发现任何身影,忙怪嗔道:
“大哥,求你别这样,变得让人心慌,我害怕!”
“哈哈哈……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周均益很满意自己的恶作剧,送他到门口又说道:
“你开我车去吧!”
“可我找不到你的车,这时间点,喊小赵过来,确实有些尴尬。”
“你放心,上面导航系统是最近更新过的。走,陪你找我车去!”
“表哥,要不今晚你就住我这里,反正,我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也好,电话保持畅通。”单身汉睡哪里都是凑合一晚,周均益也不认床。即便认,现阶段,睡眠对他来说,也不再是障碍了。
薛思敏找到薛文昌家门口的时候,后者已经准备好了行李箱,在门口翘首以盼了。
冬夜寒风萧瑟,薛文昌年近八旬,虽保养得不错,但毕竟已是风烛残年,再加之,妻子病危,孩子无靠,在新近红过脸的亲戚面前,多少有些抬不起头来。
只要有廉耻之心,该有的羞愧一分也不少。
当薛思敏下车,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而后,又为他打开车门的时候,薛文昌几乎受宠若惊,内心不由感慨:
“四弟这小子,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孩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虽这么暗戳戳想着心事,坐上车,薛思敏若无其事地喊了他一声大伯父,他忙尴尬地回应了一声……
之后,却相对无言。
薛思敏倒乐得耳根清净,听着导航的娇媚女声,车开得怡然自得;而薛文昌则不同,没话找话吧,还真无从说起,不说话吧,又觉得有些怠慢了人家,毕竟使唤人家做御用车夫呢……
在纠结中,挣扎出了一身汗,居然,疲惫地打起瞌睡来了。
薛思敏听到身后传来呼噜声,忍不住摇头,暗道:这老家伙,心可真大!
到了医院,薛思敏帮忙提东西,跟在薛文昌身后,亦步亦趋,不徐不疾。
来到抢救室,便看见孙丽君身上插了氧气管,血压和心跳的仪器上,时不时更新的数据显示:病人尚有生命特征,可医生说,如果继续昏迷不醒,就只能送ICU了。
薛思敏见几天前嚣张跋扈的薛文昌拿着病危通知书,站在服务台跟前颤抖,不再是斗志昂扬的大公鸡,却像淋了雨的鹌鹑……
短短数日,人生急剧反转,无常随时恭候,并不因富贵而有所偏颇,看着孙丽君脖子上形状怪异的痈疖,薛思敏突然想起了周均益提起的“苍天有眼”,忍不住一阵恶寒。
暗自调息道:
“一定是受了心理暗示,才会感觉那玩意儿是张人脸,一定是幻觉!嗯!是幻觉!”
一直是无神论者,唯物论的学者,又怎会变成神神叨叨的迷信分子呢?是心理作用!一定是的!
见薛文昌迟迟不肯签字,似乎一签字,就会与爱妻阴阳相隔,永不相见了,薛思敏也不着急,只是耐心地等待。
活到这个年纪,送走了很多人,送过母亲薛宝宝,那时痛苦不堪,可还有妻子和孩子,可如今,孩子无处可见,妻子即将撒手人寰……这样的境遇,他无法接受,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拒绝接受。
然,医护人员像流水线的工人,哪有时间跟他磨叽,在疾病面前,有钱人唯一的特权也就是花得起钱,住个VIP病房,那也得有命享受啊!
一口气上不来,无论你多有钱,你也住不了VIP病房,只能跟穷人一起挤太平间啊!
顶多最后举办一个豪华的葬礼,装个昂贵的骨灰盒,进个高级的墓地,接下来的事儿,也只有走的人自己去感受了,活着的人除了寂寞、伤心、痛,勒出一道伤痕,时间久了,还是会淡去的。
生离死别是人生走向终点的必要过程,省略不了,有生,就会有死;有相聚,必定会有别离。
活得越久,经历得也就越多,经历多了,伤口就像凸起的增生,有了麻木感,痛感也就迟钝了。
而薛文昌比较自我,不亲厚的人离开,他顶多是多拿些钱财,以示自己仗义疏财,体恤亲友。
这一次,要是孙丽君突然走了,他往后的日子就很难熬了。
以前没出息的女儿、儿子都是他们的母亲在张罗,在掌握平衡,一旦没了她,这个家就会严重失衡,到时候,鸡飞狗跳的,可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薛文昌就心惊胆战,六神不安,对孙丽君,不仅是舍不得,似乎更多的是少不得,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要是此刻,他得知女儿和儿子双双进局子的真相,弄不好他会嘴歪口斜,重度失能。
眼见着薛文昌一脸愁苦,薛思敏不悲不喜,脑海倏然跳出一句话:恶人磨世界!
或许,这孙丽君不会那么容易死,于是,他轻声安慰道:
“伯父,相信现代医学吧!伯母应该没事儿,等检查结果出来,医生的判断也会出来了。现在签字,不过是医院想要一份免责保障,对伯母不会不利的。再说了,我爸爸已经托人打招呼了,明天应该就有回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