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时看“怀疑”的否定性——《动词内隐性否定的语义层次和溢出条件》读后
陈颖
摘要 袁毓林《动词内隐性否定的语义层次和溢出条件》认为“怀疑”有两个义项，认为“怀疑1”(“［有点儿+］不+相信”即“疑惑”)引申出“怀疑2”(“［有点儿+］相信”即“猜测”)。本文通过历时考察，未能找到“怀疑”分化为两个义项的证据，其语义一直都是“疑信各半”。
关键词 历时；否定；怀疑
《动词内隐性否定的语义层次和溢出条件》［1］分析了“防止、差、小心”等动词的否定的语义层次，讨论了其隐性否定语义溢出的条件，用博弈论解释了隐性否定的使用动因。作者还剖析了“怀疑”两个义项的关系，认为“怀疑1”［有点儿+］不+相信”即“疑惑”，“怀疑2”是“［有点儿+］相信”即“猜测”。基于“怀疑1”引申出“怀疑2”的假设，其演变过程用动力学模型构拟如下：
1.“怀疑1”的隐性否定溢出到其谓词性宾语上，显性化为“不”，成为“不+［有点儿］+［不］相信”(大家都怀疑王刚的法语水平很高——大家都怀疑王刚的法语水平不高)；
2.“不”的否定意义反过来倒灌到“怀疑1”上，与其隐性否定意义抵消；
3.重新分析成为“［有点儿］+相信”，即“怀疑2”。
使用动力学模型进行分析，新奇而又形象，在共时层面有说服力。但作者也说：“这种分布描写和讨论，是就当代的共时平面而言的。”历史上是否有过隐性否定意义不溢出也合格的阶段，隐性否定意义溢出的格式出现的时代，“怀疑2”义项形成和确立的时代，“需要调查有关的近代汉语材料才能回答”。
另外，这一解释的前提是“怀疑”有“疑惑”和“推测”两个义项，而且先有“疑惑”义，后有“推测”义。但这两个义项的区分和概括来源于《现代汉语词典》，仍然只是共时的分析。“怀疑”可否分为这两个义项，它们的先后关系如何，仍然需要回到历时层面寻找答案。而且，将“怀疑1”的“疑惑”义概括为“有点儿不相信”，是否符合语言事实？或者说能否作为有效的假设支持论证？
查CCL语料库，明代之前，“怀”和“疑”一直分属于述宾结构中不同的词。
姚元崇与张说同为宰辅，颇怀疑阻，屡以事相侵，张衔之颇切。(唐·明皇杂录)
生自此心怀疑恶，猜忌万端，夫妻之间，无聊生矣。(北宋·太平广记)
明代开始，“怀疑”经过结构重新分析，成为两个单音词构成的述宾结构，不能另带宾语。
权曰：“兴霸来此，大获我心，岂有记恨之理？请无怀疑。愿教我以破黄祖之策。”(明·三国演义·上)
单只怕领回儿子，被唐氏故意谋害，或是绝其乳食，心下怀疑不决。(明·喻世明言·下)
到清代，“怀疑”可以带小句宾语了。
大众见他神情有异，有几人便非常怀疑，疑惑这大户仍是假的，那真大户不知被妖人摄往何处，现在生死难知。(八仙得道·上)
此例“怀疑”和“疑惑”连用，可以推断下一步的发展应该是：“怀疑”词化后成为“疑惑”的近义词，出于经济性原则，二者只留其一，原来由“疑惑”所带的小句宾语也可以成为“怀疑”的宾语。
有几人便非常怀疑，疑惑这大户仍是假的。→有几人便非常怀疑这大户仍是假的。
此例中，带肯定小句宾语“疑惑”也并非“疑多于信”之义，可见，将“怀疑1”概括为“有点儿不相信”不够准确。
清代的小句宾语中多有“是否/为什么”，同样也显示出“怀疑”和小句组合的痕迹。这再次证明：“怀疑”从一开始能够带谓宾，语义上就是“疑信各半”的。
我还在怀疑他是否有造化。(曾国藩家书)
钟离权笑道：“我总怀疑好好一个人为甚和这等孽畜有什么世谊哩。”(八仙得道·上)
“怀疑”所带的小句宾语中，否定小句的用例非常少，如下例的“无知/不肖”已经词化，很难说这是否定小句宾语。
若因原情之故，竟予免刑，也不免使人怀疑天道无知。(八仙得道·下)
有时吕洞宾发起急来，说：“师父莫非怀疑弟子不肖，才入仕途，就忘本来面目，所以相弃如遗么？”(八仙得道·下)
明确的否定小句只有以下一例，且出现在反问句中，也不能说是“疑多于信”。
姊姊，我说得那么样儿了，你还怀疑我不是真心么？(八仙得道·下)
民国时期，“怀疑”后接否定小句宾语的用例不多，从上下文看，仍宜理解为“将信将疑”。
结婚几个月后，书生的岳父怀疑他不聪明，便设置酒宴，将亲戚们请来，想考考他。(古今情海)
冯汉怀疑女子不是人。(古今情海)
特别是下例，小句中还使用了“肯定”，“怀疑”中“信”的成分更多。
叶若谷吓了一跳，怀疑她肯定是床上女子的家人，恐惧得发抖起来。(古今情海)
“怀疑”的谓宾小句层次更复杂了，有双重否定，也有多个小句。
天下的人岂不要怀疑皇上不可一日无母后的佐助么？(宋代十八朝宫廷艳史)
我却怀疑这次的火儿，不但是有人纵火，也许还有人守候在庄外。(隋代宫闱史)
民国出现了“怀疑”前加否定的用例，其“不相信”之意也可释为“疑惑”。
押送者以为他的小妾还在他们的手里，便不怀疑他的用意，放他去了。(古今情海)
阮籍既然不避嫌疑，那少妇的丈夫察觉后也不怀疑什么。(古今情海)
当代作品《骆驼祥子》中，“怀疑”带体宾共3句，其中2句是代词宾语“自己/他”。“怀疑”从带小句宾语转而带代词宾语，说明它的词汇化过程已经完成。
这点恐惧使他开始怀疑自己。
《骆驼祥子》中，“怀疑”带谓词性宾语共6句，其中5句都有猜测性词语“大概/也许/是否”。
他怀疑院里也许没有人。
他几乎要怀疑他们是否要欺弄他，可是也几乎落下泪来。
“几乎+怀疑+是否”连用更证明了“怀疑”的“疑信各半”特征。若借用动力学模型，也可以认为“怀疑”中的“疑信未定”语义溢出而显性化为“大概/也许/是否”。
由此可将“怀疑”的发展轨迹概括为：
1.“怀”和“疑”分属不同的词：心怀疑虑；
2.“怀”和“疑”构成述宾结构：怀疑不从；
3.“怀疑”词化：怀疑疑惑；
4.“怀疑”带小句宾语：怀疑+为什么/什么/是否/也许。
从以上的历时考察来看，“怀疑”没有在某个时期明确地分化为两个义项，它与谓词性宾语小句的关系一直都比较松散，小句多数都是肯定的，而“怀疑”的语义则一直都是“疑信各半”。
袁文［1］中“疑多于信”的“怀疑1”均带体宾或谓宾异位，这些例子都可以在一定的语境中补充完整。“大家都怀疑王刚的法语水平”是“大家都怀疑王刚的法语水平不高”的省略，因为“怀疑”是“疑信各半”的，所以小句中的谓词性成分出现与否都是同样的意思。至于到底是“高”还是“不高”，则取决于言者所怀疑的具体事件如何。同样，“对于这个结论，大家都很怀疑”可以是“对于这个结论，大家都很怀疑是否真实”的省略。这样，“怀疑1”完全不必单列为一个义项。认为这些情况下的“怀疑”是“疑多于信”，是忽略了语用因素而做出的纯语义推断，既不能得到历时的证实，也将简单问题复杂化了。
当然历时现象也未必就展现了事实的全部，而共时推论可以最大程度地契合研究者的语感。两个方面越吻合，则越接近真相。袁文［1］用了英语和法语的用例来证明冗余否定现象的存在，这些的确是非常好的证据。Nobody never went and hinted no such thing.今天已经不是合格的英语句子了。如果没有文献记载，我们也不能从现在标准的英语句子推论出英语曾经有过这样的阶段。法语Je ne veux parler avec personne.中的personne，其否定意义已经内化为词义特征，使它只能出现在否定句中。如果没有其他证据，我们也很难说这个句子就是由冗余否定形成的。汉语恰恰缺少这样的历时文献记录。共时层面的大胆推论假设，仍需在历时层面小心求证。
另外，袁文［1］涉及的动词内隐性否定范围较广，包括断言、推论和预设等层面。袁文［1］认为：“隐性否定的语义溢出受到严格的句法、语义限制。”词语是句子的组成部件，词义对句法有影响是自然的，但是否可以将这种影响都看作是隐性否定的“语义溢出”？如上分析所示，“怀疑”的“疑信各半”语义特征与隐性否定没有什么关系。
袁文［1］在分析“差、欠”类动词时说：“当‘差、欠’带体宾时，一般总是可以推演出某个处置宾语所指谓的事物的事件没有发生。”如“差一篇课文≈差一篇课文没有预习”。但也有一些用例难以推演出是什么事件没有发生，如：
我只有一天的期限，一人请假在家，把自己的小木床拆掉。左放、右放，怎么也无法捆在一起，只好分别捆；而且我至少还欠一只手，只好用牙齿帮忙。(CCL)
“语义溢出”的概念来源于Weinreich语义特征转移说(Leech1981)，这一观念是将语义和句法对立起来的，可见“动词内隐性否定的语义溢出”是纯语义模型。［2］［3］ 在这一模型框架下，袁文［1］还谈到了“自然和谐的配对”以及“语义上的不协调”的显著性和可接受性。这些语义解释的关系如何？是否可以合并起来以保证理论的简洁性？袁文［1］认为“否定性动词中的隐性否定意义，只能溢出到该动词所支配的谓词性宾语中的有关谓词上”，但又说“‘不该’的预设意义溢出到表示述语这种较高的句法位置”。“语义溢出”的方向和层次到底有没有限制呢？这些都是值得我们深入思考的问题。
参考文献：
［1］袁毓林. 动词内隐性否定的语义层次和溢出条件［J］. 中国语文， 2012(2):99-113．
［2］Allwood， Andersson & sten Dahl. 语言学中的逻辑［M］. 王维贤等译.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3］Leech， Geoffrey N. 语义学［M］. 李瑞华等译，何兆熊等校订.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7．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成都610068)
Negation in “HUAIYI”(doubt) from Diachronic Standpoint
——After On the semantic levels and overflow conditions of the implicit negative verbs in Chinese
Chen Yi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Chengdu，Sichuan 610068)
Abstract: Yuan Yulins paper On the semantic levels and overflow conditions of the implicit negative verbs in Chinese suggestes that huaiyi(怀疑)，has two senses:“huaiyi1”(“怀疑1 ”) means “disbelieve” while “huaiyi2”(“怀疑2”)means “guess”. It also suggests that huaiyi2(“怀疑2 ”) was derived from huaiyi1(“怀疑1 ”). In this paper，we have investigated the language materials diachronically and havent find the evidence to support the hypothesis of two senses in huaiyi(怀疑)， and have found out that the meaning of huaiyi(怀疑)， has always been “halfbelive and halfdoubt”．
Keywords: diachronic， negation， HUAIYI(怀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