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在半夜的时分，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
锦一的电扇还在吹着，吱吱地响。那声音说，正在下雪啊，你听到没有。声音有些尖，也有些急促，那声音让锦一想到寒冷的时候，一孩子从童年忽然跑到成年。
锦一拿着电话跑出去，阳台上晾晒着他的花格子裤头两只，还有一条毛巾，在风里说着它自己的无聊故事。
锦一看到满天的星斗，对着电话说：我还从来没有这个时间起来看天上的星星呢。
那个声音忽然清晰起来，风声没有了，仿佛关上了窗子，呼吸声很重，仿佛刚才的确是开着窗子，而这一会儿，身体里还有大量风的踪迹一般。
是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有些像同事杜荔荔的，但比杜荔荔要尖细一些，像惊吓中的杜荔荔的声音。
因为作配音，锦一对一个人的声音的识别特别认真。
那女人说：雪在夜里下的时候最好，雪能凝固风的声音，这样，慢慢地，雪花就发出它自己的声音。
他被电话里的声音疑惑了。那么，是沙漠的声音了。沙漠是一个酒吧的DJ，仿佛还做过自行车运动员，总之，跳起劲舞来是疯狂的。她和落落都是酒鬼，有一天晚上，三个人都喝醉了。天亮了才发现，落落睡在地板上，而锦一和沙漠睡在床上。
落落很生气，拼命地质问锦一，到底是不是他将她踹下床来。
锦一只是笑，只是笑。
也就是这么着睡了一夜，并没有细睡。然而，落落却找种种借口去泡别的男孩子，报负锦一。锦一都忍住。
落落最终还是找了一个愿意和她一起种南瓜的男孩子，抛弃了锦一。
锦一对着电话说，你是沙漠吗？
那个女人说，我是沙漠里的鱼。
说完，那个女人挂断了电话。
锦一的手机来电显示的是一个300公用电话或者磁卡电话的模糊号码。
半夜里的电话，还说下雪了。
锦一坐在窗子上吸了两支烟，突然决定恶作剧地给一个女人打电话。
他拿着手机查了查号码，查了半天，竟然找不到一个适合在夜里骚扰的朋友。
锦一有些失落，他经常会有这样的失落，打电话的时候，周末吃午饭的时候，寄信的时候，或者需要帮助的时候，他经常发现，自己活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没有朋友。
他看到有一颗星星突然向西逃跑了，跑得很快，一会儿就不见了。
那是流星。
锦一忽然决定找一个流星说说话。是的，他的头脑中，总有一个电话号码是自己的生日。他就把自己的生日的号码输入，然后打通了。
锦一希望是个女人的声音，果然是女人的声音。
锦一说：正在下雪啊，你听到了没有。
那个女人没有声音，但锦一能判断出她的动作。她一定是开了灯，看一看眼前的世界的。
那个女人大概真的打开窗子看过了，停了有一分钟，才警惕地问，你是谁啊。
锦一没有理会她，又说：雪在夜里下的时候最好，雪能凝固风的声音，这样，慢慢地，雪花就发出它自己的声音。
锦一的声音有碰性，在安静地夜里听来并不阴森。但那个女人仿佛被自己的某些心理暗示给击中了，她忽然发疯地说：胡中坚，你这个死鬼，你不要来害我了。你冷自己找你的三八婆好了。听到没有，死鬼，死鬼。
锦一挂了电话，心跳得很快，他有些紧张。那是恶作剧之后隐隐的快感，但这种快感转瞬即逝，他想到很多不安的后果。譬如自己的名字被公布于众，譬如自己在派出所里接受审讯，譬如自己喜欢的女人一一带着面具问他各种各样奇怪的话。
锦一也意外于那个女人最后的词语：死鬼。在夜里，鬼是一个无处不在的信念。
锦一去了卫生间一趟，四周都是黑暗的，只有他在卫生间的灯光下。他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会不会，在房间里，排队站着很多个鬼，这些鬼穿着黑色的衣服，这些鬼没有穿鞋子，在房间里走动也没有声音。这些鬼甚至也没有灵魂和表情，只有简短而孤单的人生。
锦一这样想着，身体打了个颤。锦一想，一定有一个鬼进到灯光里来。
躺在床上的时候，锦一忽然想，会不会，前面给他打电话的那个女声是一个鬼啊。
他在自己的胸口用手指写字，写了三四个鬼字，便有了睡意。朦胧的世界杀死了自己，锦一渐渐地逃离了夜晚，逃离了身体。
第二天晚上，差不多同样的时间，锦一的手机又响了。
锦一精神突然焕发起来，把电视关上，静静地接电话。
果然是那个有些感冒而沙哑的女声，她说：你要不要听下雪的声音，我用放大器，放大了的。
锦一说，好啊。
于是，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叹息声，还有一个自行车的链子来回旋转时发出的声音。
又听了一会儿，竟然听到鸟叫声，甚至还有小女孩或者成年女性说悄悄话的声音，但声音非常模糊。是那种有哈气的声音。
锦一相信这是雪花的声音，雪花的声音一定不像小狗一样，只会发一种节奏的声响。雪花是一件大面积的事物，它一定有千万种想法，一定会往千万家庭院中奔去。所以，雪花的声音，一定是千姿百态的。
锦一听了一会儿，觉得那漫天飞扬的雪花会把一个人的思想湮没掉。
就把手机关了。
可是，那个号码很执著，马上就又打了过来。
锦一说，雪花的声音就是一群人跑步的声音，每一个人都怀揣着秘密。
那个女声说：你有秘密吗？
锦一说：有。
女声说：说给我听吧，我宽恕你。
锦一说：有很多个，不知道从哪个开始说起。
女声说：刚才的秘密。
锦一说：刚才的秘密，就是，我在卫生间里尿尿的时候，总是担心有很多人在黑暗中看到。
女声说：人有三样东西不能隐瞒，咳嗽，贫穷和爱。除此之外，是可以隐瞒的，当作秘密。
锦一说：一直隐瞒吗。
女声说：可以的。
锦一说：你刚才说的那句，仿佛是一句电影台词，关于咳嗽、贫穷和爱的那句。我以前看过的，很好看，是一个韩国的电影。
女声说：电影台词都不过是人的抄袭，不要相信电影里面的台词。更不要因为里面的女孩子漂亮相信她说的话。
锦一沉默了一会儿，嘿嘿地笑起来。
女声说：不准笑，和我说话的时候不准笑。
锦一笑得声音更大了。
女声有些生气，挂断了电话。
锦一心里想，此女会不会此刻披头散发，在找一张她刚刚画过的画皮，然后披在身上。
锦一想，来吧，来找我吧，我正好有一个设想，需要和陌生人商量一下，征求一下别人的意见。如果有人和我说话，我一定要问他们，我想在野外的一棵树下面，装一个灯，这个想法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