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训班的日子，在我的记忆里始终模糊。我和最喜欢的冬雪、孙昕在一起边学习边玩乐的美好时光，为什么会被记忆选择最先处理到遗忘的区间，实在是有些想不通。如果说真正意义上的遗忘，是忘记曾经记得这件事，那么我差点儿就把这段日子给抹掉了。之所以很肯定它曾经存在过，只因为忘不了孙昕和石彬为它付出的代价，忘不了集训班路上我和冬雪吃下的那颗苹果。
那时的我还不懂，越是幸福的日子越不容易被铭记。幸福——是如此抽象而泛泛，用回忆的视角去解释，这两个字直等于轻松愉快地度过了二十天。正因为每天都是同样的快乐无忧，到头来你的大脑会帮着你做减法，等到岁月更久远些，甚至还会帮你做除法。幸福——也是如此现实而冷酷，当人生有机会遇到越来越多的幸福，记忆会根据它们带来的体验感排出次位，为了记住大的幸福，我们会慢慢遗忘掉小幸福，仿佛它们根本没有发生过。你所能记住的关于青春的片段，那些细节清晰到慢镜头回播的画面，大多跟疼痛和味道有关。就像接下来的日子，让我始终无法忘却的是，三张离别的脸和一顿香气四溢的牛肉火锅。
从集训班回来，老三就一直嚷嚷着要请大伙儿吃饭。我还没适应南方的冬天，一到晚上就灌上个暖水袋，猫在屋里懒得动弹，一想着吃个饭还要跑去小路口，就各种推脱着不想去。刘天佑听了，跑到我们窗台外小声对我说：“不去你可别后悔啊，屈老板新上了火锅，不是冬天可是吃不着的！”
“有火锅吃啊！那还是去吧，哈哈。冬雪和孙昕马上就下班了，我等她们回来一起过去。”
“行，那我和老大老二先过去点上菜，你们随后过来啊！”
“一会儿见。”
…………
屈老板的小菜馆是战友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也没有菜单，吃什么就去厨房看看材料，和老板商量着点，不大的馆子只有一个小包间，今天被刘天佑给安排上了。
一进屋，就看到桌子正中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圆圆的锅子里堆了满满的牛腩、豆泡、笋干和山菇。不同于印象里边涮边吃的火锅，这种牛肉锅一端上桌，就把最主要的食材都摆在里面了，红红的汤底味道很是浓郁，食材上面点着些青蒜和香菜，卖相足够喷香诱人。吃的时候不需要任何蘸料，先夹了早已入味的牛肉和笋干过瘾，等锅子有了空膛，再添些青菜、粉条什么的涮着吃。如此鲜香热辣的牛肉锅，我还是头回吃到，老三一个劲儿地往我碟子里夹牛肉，笑着问我是不是不虚此行，我竖起大拇指夸他推荐得好，这火锅一扫冬日里深山的湿冷，吃得人浑身暖和又得劲。
除了我和天佑，其余人吃兴并不算太高，特别是老大和老二，一人手里把着一瓶“金种子”（白酒），自斟自饮才是他们下馆子的目的。孙昕偶尔还知道劝劝石彬，冬雪却对李军不管不问，只顾着咂巴她面前那盘辣到冒汗的炒螺蛳。我吃到半饱才发觉气氛有点不对劲，就趴到老三耳边问个究竟，老三小声跟我说：“今天这顿算是送行饭了，你看我姐和孙昕那小丫头一个个心事重重的，也都吃不动。老大老二呢，干脆就是来买醉的。还是你够意思，我就欣赏你这种性子，不磨叽！”
“不是……你又没跟我说是这个主题！哎呀，这整得好像我多想让李军走似的，不对不对，你得帮我解释解释。”
“哈哈哈，丫头，不只是李军得走，下周我们哥仨可是要一起走的。”
“啥？！为什么啊！好好的干嘛都要走？”
“李军退伍的原因我姐跟你说了吧。老二是因为那件事，本来要给警告处分的，这个处分一旦生效就会跟着他至少半年，后来我们指导员向机关申请让他年底退伍，处分就不放进档案里了，也不影响他回家找工作。至于我嘛，他俩都走了，自己留下怪没意思的，干脆就一起回老家吧。”他见我边听边皱起眉头，赶忙又给我夹了一大块肉：“哎呦，可别！我才夸你不磨叽，不带这么说变脸就变脸的啊！丫头，甭难过，离开了这里，有缘咱们还会在别的地方见面的，等有机会你来菏泽玩，我一定骑着我的大摩托去车站接你，成不成？”
“成！我也想坐坐你的大摩托，那模样一定挺帅的！”火锅的热气在我眼镜上形成一片哈气，这让我看身旁的刘天佑如同透过一层薄薄的迷雾，这薄雾，就是我那晚清醒记忆的终点。直到如今，我仍忘不了朦胧中老三清晰又明朗的笑脸，那是他跟我告别时的模样。
之后的不清醒，是冬雪终于看不下去两位喝独酒的壮士行径，大声招呼着屈老板又给小包间上了三瓶“金种子”。
“既然是送行酒，就别一个个闷头喝，大家都端起来，今夜咱们喝尽兴了算！”冬雪围着桌子绕了一圈，给每个人的杯里添满酒。到我这儿时，我回她一副“你懂得”的表情，她就拍拍我肩膀说：“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咱们要不就干脆把那三条规定都给破了吧！等回家你老爸要问你为啥非喝酒不可，你就回答他：‘谁晓得南方这冬天都没有暖气啊，就指望喝口酒，热乎下身子才能睡得着呢’！”
我算是被这条极具实用性的理由给洗了脑，灌下人生中第一口白酒，果不其然，身子瞬间从暖和变成了热乎。随着一杯接着一杯，小包里的温度也上升了不少，供热源就是我们六个喝到脸蛋红扑扑的伤心人。我镜片上的雾气越发严重，隐约看到孙昕抱着石彬的胳膊哭，嘴里嘟囔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石彬一脸宠溺地望着她，始终不说话。冬雪的酒劲儿上来了，拽着表情苦涩的李军躲到墙角争论起来，我倒是不怎么担心她，这方面她就从来没输过。看回来身边的刘天佑，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给我：“丫头，最后麻烦你一件事啊，如果你将来有机会见到杨晨，请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她，见不到的话，你离开这里时，就把它给烧了吧。”
“我怎么还能遇到她呢？”
“你恐怕是我熟悉的人里唯一有机会能去基地的一个，所以我就想着不妨试试，就算没机会，倒也不打紧。”
“行，只要我能去基地，一定帮你交给她！”
“谢啦，丫头，这是我在这里最后的念想，把它交给你，对我来说就算是圆满了！”他说罢，端起一杯仰脖儿灌了进去。我随他干了手中的酒，不知怎的，这白酒喝多了竟然入口都是甜的，我想我是天生就会喝酒的。
刘天佑找来屈老板，给大家拍大合影留念。忘记喝了多少的我，始终记得自己拍过这张照片：我坐在中间，老三的手搂着我的肩，旁边是别扭的冬雪和李军，后边是腼腆的石彬和孙昕，我们面前的桌上，还有没吃完的牛肉锅，咕嘟着热气记录了那一刻的真实——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张照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