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为母亲写点文字,想写很多,好像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所以一直耽搁下来。母亲刚离开的时候,以为很痛,痛得会无力承受。但是居然如往常一样地过起了日子,惊异于自己的坚强、抑或冷漠?母亲没有走得猝不及防,儿女们都做了自己该做的,应该都算心安理得了。
习惯了围着母亲过日子的节奏,母亲是中心,儿女们的生活都是半径。父亲去世得早,我的记忆里只有母亲的生活,对父亲的角色没有过多的概念。所以想象不来如果没有了母亲,我们会用怎样的心态去重新面对生活的秩序。
但是一些纪念的节点:近期、百天、头年都结束了,转眼就快两年了。
母亲走了,我们都说是父亲领走了,不愿母亲再受疼痛了。有父亲相伴,这个念头大大冲淡了儿女们心头的担忧。况且父亲又是那么会善解人意、敦厚温良。替父亲把儿女们照顾了半辈子后,母亲跟了去,也终于可以厮守在一起了。母亲应该在父亲的呵护下,不用再操这个那个的心了。母亲要去追随父亲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母亲与父亲的坟在一起,就在公路边上,向阳而平缓的坡地。每次出差来去都会路过。每次都提前张望着,要看看母亲的栖身之地,但每次都会迷糊一下,或者一走神车就过去了。冥冥之中觉得可能是母亲不愿我目睹她的处所。
母亲跟随父亲在学堂里识了字,又算大户人家的人,应该算得上是知书达理了。我上小学时,爬在炕上写字,母亲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看一眼我的本子,说:“看你写的字垮着呢!要点点如桃,撇撇如钩。”这点印象,使我后来就有意识把字写得紧凑些。
母亲一生拉扯大了九个儿女。父亲去世时,只有两个姐姐嫁了人。二姐的婚姻不幸,给父亲的病加重了一层。在贫病交困中,父亲离了世。只记得母亲脾气不好,常常发火,姊妹们怕怕的。
那时最害怕的是打个碗或丢个东西。洗锅时要是打坏了花边碗,那准得挨一顿打不可,而且还是母亲顺手操起的擀面杖、炭铲铲等。记忆最清楚的是冬天我和姐姐在抬水时丢了家里的木马勺,母亲知道后,要打我们,吓得我俩躲在邻居家两天不敢回家。后来还是大姐给母亲说:“有啥了不起嘛,不就一个木马勺吗?我明天去给你买一个!”我俩才幸免挨打,悻悻地回了家。过几天,队里的一个老舅送回了木马勺。原来是他捡回去了,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听说我们家满世界地找,才送了来。
还有一次是刚进门不久的大嫂蒸馍馍,不知是水放少了,还是火烧过头了,一股浓烟上来,馍馍蒸坏了不说,笼屉也烧着了。这下可闯了大祸,母亲一顿臭骂,就差动手打了。“个败家子!”母亲骂着,大嫂也吓坏了。这副笼屉,可是家里的宝贝,底层的笼沿还用白布幔了一圈。过年过事邻居们都要借着用的,还回来时,通常会放两个香喷喷的花卷。这是多么美好的人情!我们其实最盼望邻居还回笼屉的时候了。况且这副笼是父亲置下的,它是母亲的命呀!从此笼屉被熏得黑黑的,母亲又幔了一层白布。这几十年都好好的,今天也还在用。
母亲一辈子都是晚睡早起。我们的记忆中母亲就从来没有等到天亮才起床的习惯。从来都是天麻麻亮时就起来忙去了。等我们醒来,早已是烧好了洗脸水,烙了几锅馍馍,或是已捅旺了炉子,暖壶里灌满了热水。晚上总是她最后一个睡,封了炉子,关好门窗,还给孩子们放好衣服,掖好被角。印象中有一次母亲天亮了还躺着,后来知道是母亲生病了,不舒服。但我的心里害怕极了,好像母亲压根儿就不会这样。母亲就应该天麻麻亮时小心带上门,然后忙完了再小心地推开门来叫我们起床。
母亲特别爱干净。衣服一直是自己洗,去世前未卧床时,贴身的衣服一直自己洗。医院的护士都说,这个大娘衣服穿了好几层,但没有一个垢甲点点。我们给她洗外罩,她就坐在跟前说怎样搓、洗几遍,怎样晾在衣架上,过一会儿就让翻一下,哪怕一个白帽帽、手帕子,晾干了也要叠得平平整整。对这点,我们总是说:“泼烦的呀,泼烦!”母亲对家里来了客人的菜碟子、盛饭碗很讲究。有条件的话一定要四个小菜碟,碗要一样大,不能有豁口,盛饭时要把碗先涮热。吃饭顺序一定是先客后主。有时,客人走了,自己人才吃。母亲还有一大“泼烦”就是让人吃饭,家里来了人,或是谁到了她跟前,她非要让你吃这吃那,不把你让烦,决不罢休。有时我们就说,不管了,都是自己家人,让啥,他想吃就自己吃了。但母亲不管。你非要吃点才行。有时让得我们自己都先吃了,怪母亲:“您就再不劝了啥!泼烦!”
不管冬夏,母亲的茶杯、纸杯都要盖一层白纸或餐巾纸,没有苍蝇蚊子,她也说有灰尘。躺在病床上了,她还要挣扎着起来刷牙,不然,不肯吃喝。去世前的最后一天,母亲意识糊涂了,姐姐没有给她刷牙,那一天就再没吃下东西。母亲的衣柜里有几件我们给买的好衣服,但从来舍不得穿,锁着,钥匙自己带着。母亲出门,带一个大提包,各种换洗衣服家什一层又一层包裹,但也换着穿不了几次,大多时候就是从这家搬到那家。有一段时间我们姊妹谁家都有母亲的衣物,一双鞋、一件上衣、一件背心。后来,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带回老家了,好像要终老在老家了。但母亲最后还是要求上来在城里待几天,先去了小妹家,一去就感冒了,然后输液、住院、出院、再住院,母亲三个月之内住了三次院就再也没好起来。
母亲活了七十九岁,第二天就是新年,没有等到新年的第一天,没有等到她整八十岁的日子。但这是儿女们的愿望,母亲瘦小的身体已经再也经不起等待了。让母亲去吧,去了,就少受疼痛。气息衰竭的过程越漫长,母亲就越要经受煎熬。实际上,去世的前十天,母亲的意识就断断续续地时有时无。既如此,且饶了母亲的阳寿吧,我们无法改变自然规律,母亲生命的河流已经延伸到了尽头。
母亲出身大户人家,虽然后来是败落了的家庭,但感觉母亲一生都恪守了传统的东西:勤劳操持,整洁节俭,恪守妇道,严于教子。有次外甥女说:“姥姥其实很清高。”我笑了,一个老婆子,有啥清高?一回想,母亲一生清洁,无论人品还是外在的讲究,都像外甥女说的,“你看姥姥吃个香蕉都先剥皮,把稍黑的头头去掉,才一口一口吃,吃不了,就折半截,另一半包起来,多么优雅。还有你看医院里人多嘈杂,姥姥也不和他们搭讪,就像看不上和他们说话,好清高的一个老太太。”我心想,外甥女说的也有点像呢!但是我更知道那是母亲明显吃力,心情不如从前的表现。可不是什么“清高”。
送走了母亲,把母亲的柜子上的钥匙和几大包裹东西交给嫂子。母亲一直跟着嫂子一家的。母亲的遗物自然交由嫂子来处理。嫂子说,老妈怕有几个值钱东西呢吧?灯光下,包裹一层层打开:里面也是一个又一个包得很紧的塑料袋,再打开,一个文件袋,里面是家人、亲戚的照片,一个里面是一双套袖、一条围裙、一把剪脚趾甲的剪刀(母亲为解放脚,但落下毛病,要细心修剪)、一个打火机、几个用卫生纸缠得很紧的牙签、一卷新的塑料包装袋……
另一个包裹是最后一次过生日时我给她买的一件新上衣,再就是她平时换洗的衣服,叠得整齐的几顶帽子……母亲头发少,睡觉和平时要换戴薄厚不同的帽子。
翻着,翻着,嫂子、姊妹们早已泣不成声……
“妈妈。”有时在屋里,我会突然这样叫一声,同时也把自己吓一跳。
“母亲”,这个冰心先生认为连婴儿都会写出的最美的“诗句”,在我,是一种定格了的愧疚。
如果说人生本来就无完满,充满了诸多遗憾,而我的遗憾是恰在母亲病重住院时,我亦因胆囊手术住院,没有在母亲的病榻前伺候过一天。而听到的母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那是个大手术,疼得很。”这才想起母亲七十高龄时也做过一次胆囊摘除手术!那时没有腹腔镜,肯定是很疼了。我说我用“打孔”手术做,不太疼。之后自己休养,虽时时能看望母亲,但渐渐地母亲病重,不想就再也没机会为母亲端茶送水了。
还时时后悔,我们都没有读懂母亲的心思。最后一次急急地上城,原来是想看看小妹的住处。小妹多少年租一间漏雨的小屋子度日,今年终于分了一套五十平米的廉租房,母亲最不放心的就是小妹的日子过不前去。还有几天黑白颠倒地要吃要喝,原来是老人讲的阳世的粮未吃完。可那几天,二姐让母亲吓坏了,也不过吃些又硬又简单的饭。母亲对自己的生后事,极少提及,是真的后来糊涂了呢,还是母亲一生坚强,不相信就这样会走了呢?
母亲走了,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那就是在周末、节假日的时候,在有喜事聚会的时候,在有个最好的东西想与人分享的时候,在你偶尔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不管你的心中多少次呼唤,母亲已经去了那个冰冷而无声的世界,没有任何回应。
不惑的我,应该也能参透生死大限了,明知泪水、遗憾都无济于事,于是一阵悸动,赶快收住,不让自己的肉体受痛,慢慢地,空气中的温情淡远了,冷漠弥漫开来。
在头三个月,每天都忍不住想拨母亲的电话,但慢慢地拿起电话就会发愣,无处着落的心在空中盘旋。
很多次晚上会梦见,或者一回头,就会看到母亲蜷缩地坐在床上的样子,然而那个地方分明空空荡荡。我还伏在母亲睡过的地方,想,怎么就没了呢?
没了母亲的日子,看似大家都回归了自己,但心中却留下了一个空洞。
真的是,“没了,才知道什么是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