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柏据理力争道：“难道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阿木被欺负？陈震啊陈震，你好好掂量掂量自个的良心，你好歹跟人家黎叔叔是故交，平日又没少到财神客栈赊酒账，赊着赊着就没了这回事了，人家黎叔叔从没说过半句怨言，你脸皮比树皮厚无碍，但这份人情你不还我得还。”
谁知陈震却天经地义地反驳道：“你怎么就知道不是那黎马赊我的账？他欠我的人情可多了去了，喝他几坛子酒怎么了？”
陈长柏冷笑了一声道：“反正我不去，你要去你去。”
陈震的脸色骤变铁青：“大丈夫能屈能伸，堂堂正正认个错就这么难？你就不是个带把的！”
陈长柏又呵呵笑道：“带不带把都是你亲生的，气不气？”
陈震立马回身抄起藤条，准备赏陈长柏一顿皮开肉绽的“黄鳝干”。
陈长柏见状拔腿就跑，抢门而出后在豆腐坊旁的槽子边上，抱走了一只空竹筐，待陈震追出了门外，陈长柏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
陈长柏将竹箩筐背到身后，回头对那个抄着藤条的男人大声道：“不教就不教，我还不稀罕学呢。”
陈震狠狠甩了两下藤条道：“你这臭小子有种别回来。”
陈长柏头也不回地离开苏生巷，可当他经过巷尾那扇紧闭的木门时，默默地低下了头，眼眸黯淡无光，平日他都会在门前放上两块豆腐砖，今日可能送不上了。
一溜烟似地离开苏生巷子后，陈长柏来到镇子的石头巷外。
脚下平整的青砖路突然变得坑洼难行，许多砖石甚至松散破碎，似被重物撞击所致，石头巷中云集了镇子手艺最为精湛的工匠好手，平日工匠搬抬材料重物在这条巷子出出入入，一个手滑便砸在了地上，脚底下的砖路可没少遭罪。
身在石头巷中，随处可闻叮铃哐啷的砸铁声，陈震那把视若命根的豆腐刀便是出自此处，陈长柏今日来不是为了锻造铁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能够完成这件事的人，比那些抡起铁锤来狂风骤雨的汉子，拥有更为精湛独到的手艺。
陈长柏深入巷弄，期间被砸铁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最后在一座平平无奇的瓦屋前停下了步子。
瓦房门前挂着一只古朴的风铃，每当有风吹过便叮叮当当地响，与那些旱天雷般的砸铁声相比，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陈长柏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而入，他与这间屋子的主人再熟络不过了。
穿过土墙围起的前院，看似寒酸简陋的平房内却大有乾坤，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装饰品，有木雕也有石雕铁艺，一律栩栩如生，随便拿起一件到外头，都是价值不菲的宝贝，可偏偏被摆放在这间不起眼的屋子中当做装饰，实在是有些牛鼎烹鸡的意思。
在屋内厅堂的上首处，还挂着一副女子画像，清盼妩媚，陈长柏对这副画像的出处不得而知，吴老头也不曾提起，只知道吴老头对这副画像情有独钟，容不得别人摸上一下。
陈长柏头回看见这副画像的时候亦是有些好奇，但他晓得吴老头爱到紫凤楼去喝花酒，说不好这幅画像便是某位风尘女子的写生，也就没有穷根揭底下去。
这回吴老头正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别看他一副糟老头子的模样，倒是有个气魄的名字，吴九剑，是镇子手艺最好铁师和雕工师傅。
吴老头在锻铁手艺方面可谓炉火纯青，这条石头巷子的铁匠十有八九都出自他的门下，瞧着葫芦镇的铁匠人丁兴旺后继有人，近些年吴老头才渐渐闭门收山不再锻铁收徒，并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雕工造诣上。
这生活轨迹截然相反的二人，本来八辈子都打不上一棒的干系，但说起两人交情之初简直叫人哭笑不得。
吴老头在葫芦镇方圆有着不错的口碑和名声，许多贫寒人家的青壮都视拜入吴老头门下为荣，毕竟能学一门生计手艺不容易，能够拜入吴老头门下更不容易。
只不过吴老头的脾性乖僻邪谬不近人情，收徒从不看家世也不看体格，有人曾为了能在吴老头的铁炉前求得一席之位，偷偷给吴老头送来银子铜板，却被吴老头连人带着钱袋撵出了门。
吴老头收徒唯有一个要求，便是看一个人的性格，毛毛躁躁粗枝大叶者，即便是在锻铁方面再有天赋，吴老头一律不收，反而偏爱心静如水百折不挠者。
只因吴老头说想要锻出上乘铁器，首先心不能乱，否则一个差错便会让一件呕心沥血锻造的铁器一文不值，在外行人眼里或许看不出来，但内行人一瞧便知底细，所以他不愿让人说他吴老头的徒儿学艺不精徒有其表，败坏了他花了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名声。
再者，在锻铁这一门手艺里最怕的便是心魔，若是急于求成，锻造出来的铁器自然是残次品，瑕疵或多或少。
世态炎凉，到期时难免会有人将残次品当做精品卖出，如此一来付出同样的价格，残次品只需半日的汗水，而精品却需要耗费两到三日的功夫。
银子和良心该如何选择根本就经不起推敲，若是为了银子一味敷衍了事，那他吴老头的手艺又如何能够代代相传，精益求精。
所以吴老头在收徒前都会有一个考试，便是让前来拜师的青壮头顶着一碗九分满的清水，一动不动地站在烈日下，能够心平气静坚持到最后并且不洒出一滴水的，吴老头便会收其为徒，只要进得了吴老头的门口，管吃管住，只管一心锻铁。
那回陈长柏送豆腐脑路过石头巷，发现吴老头的门前站着一行头顶水碗的青壮，便好奇地观望了片刻，又恰好碰上吴老头上茅厕的间隙，陈长柏便走了过去搭话，问那些青壮何故要顶着水碗站在烈日下，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前来拜师的青壮说这是吴老头的收徒考试，坚持到最后的人便能拜入吴老头门下当工匠。
闻得内情陈长柏当即就捧腹大笑起来，说起了他家那把丑不拉几的豆腐刀，还说吴老头的手艺其实不咋地，连一把豆腐刀都做不出个模样来，尽是忽悠人。
前来拜师的青壮听见后纷纷哗然，有的甚至丢下水碗愤然离去，陈长柏无心无意的一句话，却捅出一个马蜂窝来。
吴老头回来后气得差些就昏了过去，这茬事可谓丢尽了他吴九剑的脸面，说不好他这杆葫芦镇的潇潇旗帜就要因而拦腰折断。
陈长柏自知闯了大祸，立马从老伙计的背上取下大桶豆腐脑，盛了一碗给吴老头递去，说是给吴老头赔罪。
谁知吴老头非但领情不止，还说要去苏生巷找陈震告陈长柏的状，但除去那些愤然离去的青壮外，参加考试的青壮还剩一半人。
吴老头一时半会走不开，只好铁着脸守在石头巷里不让陈长柏离开，好等考试结束后，拧着陈长柏的耳朵去苏生巷讨道理去。
没心没肺的陈长柏见吴老头气在头上，便蹲在一旁把豆腐脑呷个干净，滋滋有味。
烈日当头，吴老头又怒火攻心，看着陈长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嚣张模样，身子晃荡了两下险些栽在了地上。
陈长柏急忙过去扶住吴老头，见他嘴唇发紫多半是中暑的迹象，于是便急忙扶他到阴凉处，又盛来一碗豆腐脑，往里头浇上生津解渴的黄糖浆，一口一口地给吴老头喂下。
吴老头渐渐清醒后，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陈长柏把耳朵凑近才听个清楚，原来吴老头不断在念叨着豆腐脑。
于是陈长柏又盛来一碗，吴老头双眼发光，陈长柏本想缓缓给他喂下，吴老头却自个抓过了勺子大口饕鬄，不到三下五除二的功夫，瓷碗便见底了。
陈长柏见吴老头胃口大开，中暑之兆荡然无存，便得意洋洋地说道：“吃了咱陈记豆腐，包治百病！”
谁知吴老头瞪了一眼陈长柏，只是把空碗递出而不言一语，陈长柏心领神会，再接再续。
吴老头没好气地说道：“我说小子，多下点黄糖会死啊，咋就这么抠呢？”
陈长柏蒙圈了一下，急忙取来黄糖浆给吴老头浇下，吴老头风卷残云，完事后摸了摸肚皮，再次伸手递出空碗，目光别有意味地点了陈长柏一下。
陈长柏的下巴几乎掉在了地上：“还要？”
整整一桶豆腐脑几乎被吴老头一人扫清，期间吴老头去过几趟茅厕，可回来后又继续狼吞虎咽。
看着吴老头的肚皮如一只干瘪的水囊逐渐鼓满，陈长柏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这层肚皮到底是铁做的还是铜朔的，填了一捅豆腐脑竟然还撑不烂。
陈长柏莫名有些心疼起自家的豆腐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