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镇位于天盛王朝南陲,毗邻人间尽头之称的苦海汪洋。
夜入五更天。
苏生巷子。
一杆用朱毫写着陈记二字的布旗,在夜幕下迎风潇潇。
很难想象如此大气滂沱的字体,竟由一位五大三粗的豆腐匠所书。
一眉清目秀的少年走出豆腐铺子,他站在门前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有位睡眼惺忪的男人紧随其后,冷不丁地抬起一脚,大头木屐朝着他的屁股一踹。
他一个踉跄扑出门外,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却被男人突然睁开的一个眼神止住,霎时如同没了火气的泥菩萨,屁都不敢放一声。
他名叫陈长柏,踹他屁股的男人叫陈震,是他血浓于水的亲爹。
自打记事起陈长柏便不曾见过他娘亲一面,陈震亦不怎么爱提起往事,只说他娘因难产而死,之所以帮他起了陈长柏这么一个名字,全是他娘的心愿。
打自陈长柏出生起,父子二人便相依为命,陈震在小镇中经营起一份豆腐营生,生活算是安稳了下来,只不过因为些狗屁倒灶的小事,父子二人常常势如水火,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安生。
满身酒气的陈震摆出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半眯着惺忪的双眼,从豆腐坊旁边的木槽牵出一头毛色杂乱的毛驴。
又将两桶热气腾腾不绝于缕的豆腐挂在驴背上,最后绑上一把柴刀。
男人看似酒意昏沉,可每样功夫都有板有眼。
由始至终陈长柏都在冷眼旁观,不曾有过帮忙之举,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上,脑袋小鸡啄米般一上一下。
陈震拍了拍毛驴的后背,有些心疼这位老伙计。
外行看内行都说陈震这份生意滋润,但其中的甜酸苦辣只有自个知道。
经营这家豆腐铺子一点都不轻松,挣的银子不如人家赶海捕鱼的多,琐事还没完没了的,但不管怎么说,起码足够糊口营生养活他爷俩,平日还能喝上两壶不错的小酒。
豆腐生意利润浅薄,唯一的出路便是薄利多销,为了陈记豆腐的生意,老伙计就不曾歇息过一天,所以他陈记豆腐才有了声名在外的机会。
老伙计通晓人性,能够独自驮着豆腐去隔壁镇子送货,临了又驮着空桶子原路折返,对此与豆腐铺子有生意来往的商家都已是见惯不怪。
记得有一回大雨连绵,它驮着数十斤的豆腐到隔壁小镇交货,在雨坑里头摔了一跤愣是没有倒下,送完货后一瘸一瘸地拐回来,这多少让陈震有些过意不去。
这不陈震想着过些日子存够了银子,再去买一匹健壮的毛驴驼货,好让年纪老大不轻的老伙计退下来好好安生,只管小镇中的货物往来便是。
也正因如此,陈震才想着让陈长柏一块去送货,一来有个照应,二来好让他熟悉自家生意的门路脉络,总比终日无所事事混吃等死要强,自家又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户人家,哪里经得起这么个坐食山空法。
一想到这里陈震便气得跳脚骂娘,陈长柏本来在小镇的学塾念书,却放着好好的圣贤书不念,跟小镇财神客栈的少东主拉帮结伙,与学塾的同砚打了一架。
打赢了还好说,结果给一群人堵在了巷口,差些没被活活给打死,丢尽了他这个当爹的脸,当真是不成器的主。
后来两人皆被老夫子给撵出了学塾,陈震和财神客栈的大掌柜只好拉下老脸,在学塾外头守了足足三日,也没能让老夫子回心转意。
陈震压下了火气,从怀中取出一只木质上乘的老木烟斗,砸吧砸吧地吸了两口,心中默念道:“莫生气,莫生气,人生就是一场戏,再不济也是自个亲生的。”
陈长柏蹲在地上昏昏欲睡,差些就一头栽倒,吓得急忙睁开眼,见男人准备好了一切,便牵起毛驴去往送货,似乎不愿与男人多言半句。
陈震敲了敲老木烟斗,瓮声瓮气地说道:“手脚麻利些,到隔壁的秋水镇也就二十来里路,早些回来帮忙磨黄豆,可莫要像昨天那样五更送货黄昏归家,不然老子继续请你吃‘黄鳝干’。”
陈震吐出一团烟雾,叮嘱道:“对了,烧卤汁的柴火剩不多了,回来的时候路过黑陈岭记得给砍上两捆紫竹,柴刀给你捆在驴背上了。”
陈长柏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示意男人放一万个心,当男人以‘黄鳝干’要挟时,他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摸了一下屁股。
陈震所言的‘黄鳝干’可讲究了,选取两根韧性极佳的藤条拧成麻花状,晒干以后霍霍生风,抽在皮肉上胜过皮鞭子沾凉水。
直至离开苏生巷子,陈长柏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葫芦镇被一条名叫苦海河的河川贯穿东西,横分为镇南镇北,陈长柏所在的苏生巷就在镇南。
这是一条水波清澈却深不见底的河川,河面上有座飞瓦流丹的廊桥,供行人平日来往。
廊桥外的河面一年四季开满青莲,纵是大雪纷飞的隆冬亦是如此,从不惧严霜也不结凝冰,河水总是在平缓流淌。
小镇里头与陈长柏同辈的少年众多,却从不见有人胆敢下河嬉戏,只因小镇历来流传着一个毛骨悚然的传说。
苦海河下有水鬼河童,相貌丑陋至极,覆满刀枪不入的鳞甲,浑身沾满了令人作呕的腥臭粘液。
更是听闻河童能如四脚蛇般,变幻着各种色彩潜伏于河川之下,皆由失足落水或是自尽投河不能投胎转世的恶灵所化,它们徘徊在生前身死之地,耐心等待着下一位替死鬼,而后便可以投胎转世。
陈长柏默默牵着毛驴经过苦海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鼓起勇气望了苦海河一眼,目光犹如风中青盏明灭不定。
踏上连通小镇南北的廊桥,陈长柏在桥心停住了脚步,他松开了老伙计的缰绳,任由它顺着廊桥先行离去,他双手搭着褪色的朱漆勾阑,从怀中抓出一把炸得酥脆的黄豆,轻轻在青莲依依的河面扬开。
黄豆落入河面的声音细微得难以寻辩,只能依靠淡淡的月色,望见河面上泛起圈圈涟漪。
陈长柏的眼眶莫名泛红,却露出一个由心的笑意,拍干净手心的余屑,快步追上那头兢兢业业的毛驴。
当下是倒春寒的时节,行至镇口时凉意渐浓,陈长柏不禁打了个哆嗦,有些后悔没有多添一件衣裳,他不禁抬头望了下深邃的夜幕继续赶路。
今日的活可不轻巧,一想到这陈长柏就有些头疼。
葫芦镇的镇口处有座城隍庙,里头供奉着一位神通广大的城隍爷金身,乃是守护镇子安宁的重要神祇。
相传这位城隍生前曾是小镇的县令,气度恢弘胸有大志,后平步青云位极人臣,总而言之与小镇有着种种渊源,在任期间散尽家财造福小镇,那座廊桥便是他的手笔之一。
在途经城隍庙时,前方野径突然生起了大雾,起先不过如炊烟袅袅,须臾后几乎遮拢天地。
这让陈长柏惊呆在原地,就连那头时常独自翻山越岭的毛驴,也不知为何突然停住了四蹄,若不是陈长柏死死拉住缰绳早就溜之大吉了。
陈长柏静下心神,似乎感觉得到老伙计在瑟瑟发抖,它好像在云雾之中看见了什么,吓得魂飞魄散。
陈长柏多少有听过一些这样的说法,驴眼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老伙计平日独自穿行于山野之间,不知遇到过多少离奇怪事,从不曾如此反应激烈。
思绪愈发斗乱,想起那些根本不着边际的鬼怪奇谈,又望向那团难以洞穿的雾气,霎时间陈长柏浑身毛孔全开。
同时又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怪声,似婴儿啼哭又似有人在哽咽低泣,绵绵不断忽高忽低。
陈长柏喉咙鼓动咽了口唾沫,心中念道:“该不会真撞鬼了吧?”
啼哭声愈发尖锐,陈长柏头皮发麻毛孔全开,想要迈出步子往小镇方向折返,可手脚却僵硬如铁,实在是寸步难行,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中紧紧撰着那条缰绳,生怕老伙计丢下他一人,那可真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