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掌天盛情报蛛网的权臣当然清楚,重塑国运最简单的方法,便是从吴老头这位曾经的松涛门长老手中,夺回那只能够燃起紫淬火的天工剑炉,为天盛重新铸造一柄能够保国运长盛不衰的神兵利器。
这便是松涛门一行人不遗余力来到葫芦镇的目的,作为天盛俗世江湖最臭名昭著的疯狗,亦是天盛王朝麾下头号鹰犬的松涛门,当然不会错过这么一个千载难逢建功立业契机,再者吴九剑本乃松涛门弟子,松涛门要扫清门前雪这个说法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在逐步推演出这其中的阴谋后,吴老头踱步绕着剑炉走了两圈,摇了摇头道:“不行,这只天工剑炉,只能为剑仙铸剑。”
陈震往烟斗中添了些许烟丝道:“就为了那座不成气候的剑山?”
吴老头答道:“可以这么说但不全对。”
陈震无奈道:“吴九剑,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与陈长柏那臭小子如出一辙,死心眼。”
吴老头抬头望向天穹,有些恍惚道:“我只是不愿看见这座人间血流成河。”
陈震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看样子在不久之后,葫芦镇将会迎来一场狂风骤雨,那行松涛门的苍蝇便是看中了这个机会,所以事先蛰伏于葫芦镇内,打算浑水摸鱼趁火打劫。”
吴老头双手拢袖道:“你陈震的拳头,老夫放心得很。”
陈震伸出手掐指比划:“粗略地算了一算,你吴九剑欠我的人情,十根手指头也数不过来了,事先说好啊,第二柄剑若是达不到天阙品相我可不买账。”
吴老头呵呵一笑,避而不答:“我还有一个疑问,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究竟来,你想让陈长柏那小子继承你的衣钵,何不大大方方地与他张本继末,告诉那小子,你这位亲爹本是天下无双的大剑仙,告诉他外边的天地是如何风高浪急,又何须绕一大个弯子,借我的口来让那小子步步为营,这的确很不像你陈震的性子。”
陈震平淡道:“人生在世浮浮沉沉,再凌锐的石子也有棱角光滑的一日,对于这个说法我陈震认栽,不错,我的确希望那小子能够继承我的衣钵,但他娘亲可不是这么想的,还记得他娘亲在合眼前躺在我的怀中,一直絮絮叨叨不停,希望他能够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让他莫要步我的后尘。”
陈震的脸色莫名变得有些苍白,尤其是在以极其平淡的语气提及那位女子时:“所以我想让他自己选择一回,到底是否要踏上这条路,因为那是一座没有退路的悬崖,一旦深陷其中便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吴老头没有说话,拿过陈震的烟斗吸了一口,吐出大口烟雾。
陈震的脸上鲜有地露出倦容:“知子莫若父,那臭小子究竟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还是说只是一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石料,我这个当爹的清楚得很,那臭小子不学无术被老夫子逐出了学塾,却不愿安生学一门营生手艺,平日让他磨上两斤黄豆便满腹牢骚,其实吧不是我陈震厚着脸皮自夸,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这些古人朗朗上口的老话多多少少有些道理,那臭小子爱看那些小说杂文,自幼便立下了要当盖世剑客的宏远,以他的心性注定不甘就此平平凡凡一辈子。”
陈震揉着眉心深感头疼道:“换句话说他遇上了无法根治的心障,说句晦气的便是患上了不治之症,就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在心口烙下一块印记,当然,或许在他往后的路上,这块印记会因为各种磨砺艰辛而逐渐模糊黯淡,但始终会在他的心中留下难以抚平的痕迹。”
吴老头点头插话道:“心魔令人畏惧之处绝非其飞鸟难渡之高,而是念念不忘欲断还休,由此反反复复筑起难以磨灭的心魔。”
陈震突发感慨:“打自经营起那家豆腐铺子后,我明白了一个从前不曾顾虑的道理,人这辈子最怕的就是眼高手低,最后还要自命不凡,那才是真正地会使一个人平平凡凡。”
吴老头心头震动,从前一言不合便用拳头讲道理的陈震,竟然能说出如此鞭辟入里的道理,他突然觉得站在他眼前的这个男人与从前有些不同,至于大抵是哪里不同,他却有种雾里看花水中看月之感,或许正如他所言,再凌锐的石子也有棱角光滑的一日,或许只有这样的石子才能够真正的累土成山参天而起吧?
陈震没有理会吴老头的讶异目光,接回烟斗后任由烟丝燃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那小子缺少的是一盏指路明灯,一个能够他指引他做出选择的领路人,无论最后他是否决定踏上武路,而这个领路人由你吴九剑来当是最合适不过了。”
吴老头恍然大悟道:“老夫总算是看出来了,之所以让老夫当你儿子的领路人,是想让老夫和他结下更深厚的情分,好日后给你儿子铸一把剑,是不是?”
陈震嘿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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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石头巷子一小段距离,陈长柏特地爬到一处矮墙上,踮脚观察了片刻,仍是找不着那棵参天梧桐的踪迹,玄之又玄之感由心而生,只不过如吴老头所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说不好那棵梧桐树与那座会说话的剑炉一样,都是些千奇百怪的东西。
在吴老头那解开了一些疑团后,陈长柏忽然想起那枚金灵种子,李传风说那是千金难买的宝物,能让一位普通人从无到有于体内凝塑出紫府气海。
尽管陈长柏对紫府气海这个概念一无所知,对修行一事更是一窍不通,但单纯听着就觉得很是厉害,他清楚不仅是修行一途,就连平常的营生手艺也有各自的门槛,敲门砖或高或低都总能让人摸不着道,说不定那枚金灵种子能够助他迈过修行的第一道门槛。
在返回苏生巷的路上时,陈长柏来到苦海河边,今早出门前他特意在厨房抓了一把炸黄豆,扬手往河面洒开,河面上泛起层层涟漪,一颗颗酥脆金黄的炸黄豆,很快便沉入清澈无比却深不见底的苦海河中。
陈长柏拍去手中的残屑,露出一个由心的笑容,皆因吴老头说这世上有山精鬼魅轮回转世一说,他坚信一川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一直守护着镇子。
陈长柏知道一川很喜欢这种炸得金黄酥脆的豆子,所以他时常会往苦海河洒下黄金豆,这些豆子承载着少年的寄望和思念沉入苦海河底。
而对于那晚在苦海河下的遭遇,陈长柏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即便这个答案荒诞不经。
直至苦海河面的涟漪彻底平息,陈长柏才迈出步子离开,他的身影渐渐没入巷弄之中,原本风平浪静的苦海河面却突然泛起一圈圈涟漪,河面下有一双澄澈无尘的眼眸,无声无息,恍如水中皎月,明亮清透。
此时,恰好有位路过苦海河的蓝袍道士如临大敌,停住脚步眉头深锁。
道士的目光深邃凝重,飞快地扫过涟漪荡漾的苦海河面,他一手掐出二字决,一手按住腰间的铜铃,只听得那只铃铛发出连串犹如古钟颤鸣的声音,紧接着整座苦海河面波澜横生惊涛骇浪。
水底下那双澄澈的眼眸突变惊骇,急忙隐没入河水之中。
蓝袍道士的手决随之变幻。
与此同时,镇口那座城隍庙突然现出一瞬金光,如同河面上的粼粼波光一刹而过。
姿态慵懒趴在城隍庙瓦顶上的赤目岩羊,如受惊吓般跳了起来,它眺望向苦海河的方向,目光似乎能穿墙透瓦,当它看清了状况后,四蹄绷紧如弦的姿态才略有缓和。
城隍庙内的灯火明灭一瞬,那座泥塑金身瑞光萦绕,有道疾风以春风掠湖十万里之势吹入镇子,掠过波涛起伏的苦海河面,所过之处惊涛骇浪平息如常。
蓝袍道士发鬓飘摇,腰间的铃铛之音戛然而止,他反复尝试幻化手决却徒劳无功,目光顾望周遭却不见蹊跷。
一道如流云般的声线随风而至:“吾乃葫芦镇城隍正神李英俊,还请髻霞山仙师高抬贵手。”
蓝袍道士项链的眉头微微上挑,眼中流露出一丝讶然之色,随即点了点头,松开按住腰间铜铃的手,掐出指决的手势亦随之放下。
身形清瘦的蓝袍道士望着苦海河面,语气不减凝重道:“苦海河下有邋遢污秽,多半为鸠占鹊巢的河童水鬼,城隍爷如此虚怀若谷,就不怕殃及镇子百姓?”
风中那道声音语气平淡道:“河下之灵有名有姓,乃一舍身取义而溺亡于苦海河的少年,其魂魄徘徊于小镇不愿离去,本尊于心不忍便破例让他化作苦海河水鬼,保葫芦镇一方平安。”
年轻道士豁然大悟,这才动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