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半个月以后。
团委老师找他去给高二的辩论会做个指导。一同合作的还有文科班的班花，也是班长，两个人一起讨论给辩论会出个适合当下的辩题。学习时间很紧张，俩人趁着课间操的时间，找了一间实验室，翻看往届以及老师给他外校的参考资料，研究讨论。冷不防看见柳旸在门口定定的站着。表情在光照下虽不是很清楚，亦难掩满脸的委屈和伤心。
章衡无奈，只得走过去问她，“有事吗？”
柳旸没说话，两只眼睛只盯着文科班长。
班长抬起头，这才意识到她成了问题的关键。
章衡很尴尬，“你先回教室吧，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
柳旸看了他一眼，木然的走了出去。
他因为惦记着老师给的任务，也想赶紧回去把误会解释清楚，并没有仔细琢磨她的情绪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
俩人选好议题往回走，班花笑他，“你女朋友醋劲儿挺大的啊？”
他无奈的笑笑，“抱歉了。”
他回到班级的时候，看到她的座位是空的。以为她去厕所或者别的地方还没回来。可是整整一堂课也没见她。他一节课听得恍恍惚惚，眼睛晃到她空着的座位时，心里一阵阵的烦乱。那时候手机还没普及，他排了半天队打小卖部的磁卡电话，她家里没人接。
中午放学他只好问平时跟她一起的同学，都说没见。下午还是没来上课，他心里担心，后悔没有当时就好好跟她解释一下。
第一节课刚开始上课，老南匆匆进来，抱歉着打断了正在讲课的英语老师。然后眼睛直看向他。
“章衡，你来一下。”
在楼道里面听完老师的话，他觉得脑袋嗡的一下。
长这么大，他一直是个对自己的人生很有把控的人。除了这一次。
于是出现了前面的一幕。
他再沉稳老成，毕竟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和她妈妈的歇斯底里，都让他难以承受。转过身看到自己妈妈一边卑微的央求着对方父母的原谅，一边不住地抹眼泪。他只觉得一口血气呕在当胸，无法释怀。
最后他被女孩妈妈拉扯着，上了楼进到屋子里，对着女孩儿的背影，央求她不要做傻事。底下消防员扯好了气垫，安全网，又有几个消防员系好了安全绳，随时准备从各方位强行解救她。
他只觉得好像是在演戏，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在她妈妈一声声泣血的哭泣中，女孩儿转过脸来，带着莫可名状的悲伤表情问他，却好像并不需要他回答。
“你既然说了喜欢我，为什么不喜欢到底？”
从发现她不见了到现在，章衡从未想到否定自己对女孩儿的感情。可是这一刻，他却被女孩儿提醒着，认真叩问自己，喜欢吗？还敢喜欢吗？
女孩儿妈妈见有转机，更加疯狂的拉扯着他。
“你快说话啊，快说话，救救我女儿吧，求求你救救她，你怎么这么狠的心啊……”
趁着女孩儿扭转头等待着他回答是瞬间，训练有素的消防员迅速从窗外悬吊，抱住了女孩儿垂在外面的双腿，室内的消防员迅速扑过去将人拉了进来。
天光暗了下来。看热闹的人群早已散去，消防官兵也撤掉了各种器材收队了。妈妈爸爸低眉顺眼的道歉，帮着递东递西。
最后女孩儿的爸爸终于说。
“幸好孩子没事儿，天也晚了，都折腾了一天，回吧。”
出了楼道口，他看见妈妈拿纸巾悄悄拭了拭眼泪，爸爸安抚的拍了拍妈妈的后背，转过来对他说，回家吃饭还得折腾你妈，咱们三口在外面吃点儿吧。
妈妈走过来，像平日里要他陪她逛街一样的拖住他的胳膊说，“走吧。”
就在刚才，他就站在女孩儿曾坐着的那个窗台旁，低头看着窗外。夜幕低垂。没有光，世界一团漆黑。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变得麻木了，感官都似封闭了起来。他就像个线偶一样，被呼来喝去，任人摆弄。身体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曾经的一切，荣誉，优秀，光芒，都被呼啸着吞噬，剩下一个空洞的自己。
他听见妈妈似平常一样温柔的声音，轻柔的唤他，走吧。
他终于觉得血管里开始重新流动出血液，全身都酥酥麻麻的，像有蚂蚁在嗜咬他的五脏六腑。
哪怕一句诘难，让他得以抱歉他的愧疚。并没有。
是的，这就是他可敬可爱的父母。
在他们的教育下，自己曾经努力做一个让他们骄傲的儿子，这些年他收获了无数鲜花和掌声，却仿佛在这一夕之间尽然失落。
只因为一句，我喜欢。
原来喜欢一个人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去了家门口的粥铺。妈妈像没事儿似的张罗着点了他平素最喜欢的皮蛋粥，又点了几个清口的小菜，还给爸爸点了两样荤腥下酒。爸爸拧开酒瓶，掂了两个杯子，一杯倒满，放在自己手边，另一杯到了多一半，递给章衡。
“今天咱爷儿俩喝一个。”
章衡抬起头，看着坐在对面的爸爸。
自打进了粥铺，他就一直略低着头，竭力避开与父母的对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为自己受了这屈辱的父母。
爸爸托着手中斟满的酒杯，向他伸过来。
他也恭恭敬敬的端起手边的半杯酒，碰在爸爸酒杯的中部。
爸爸一饮而尽，他也喝了一大口。
辛辣，到嗓子里噎得难过，进了胃里又热热的灼烧。
妈妈坐在他旁边，夹了他喜欢的凉拌笋丝在他的盘子里，又把盛好的粥推到他手边。他低着头，端起碗来，把笋丝夹进嘴里，又添了一口粥。他拼命想忍住的一滴眼泪，啪一下落在粥碗里，跟白白的香糯的粥混在一起。
谁也没有追问他事情的起末，他们只是默默的陪着他，安安静静的吃完了一餐饭。
一场才子配佳人的风花雪月变成了骇人的闹剧，柳旸自此没有在学校出现，她的父母出面给他办了转学手续。不知情的同学只道是学校痛下杀手，牛郎织女天河永隔，班主任老南无端背了口大锅。柳旸的父母自知这样的事情闹开了最受伤害的是自家的女儿，于是也便偃旗息鼓，没有再生事端。
高三的后半年，章衡表面不动声色，但略微熟悉他的人莫不感受到他的变化。最明显的是，他虽然每天刻苦读书，成绩却每况愈下。好在大家都很忙，昏天暗地的题海战术，前程逼迫着每个人杀出一条血路，无暇分心多关注其他。同宿舍的哥们儿几乎是每天都跟他在一起，他们知道他正经历着什么。
章衡一个人坐在湖边的长椅。静静地望着夜空。这一段炼狱似的初恋，改写了他的人生。后来关于柳旸的消息便都只有道听途说。有一次刚走到宿舍门口，听到老大偷偷摸摸的小声跟老三说，在医院撞见柳旸妈妈陪着她去看心理医生。后来又听说，柳旸没有参加高考，家里给她申请了国外的学校，高考以后就办理了出国。
他环顾着这所学校。以他曾经的成绩，他应该出现在录取分数更高的学府。最终选择这里，情势使然，但他也不是完全失落的。这所办 学历史悠久的老学校，曾经也是在主要专业方面名噪一时的。重重外界因素拖累了学校的名气，但是学科能力还是有目共睹的。一年多的学习生活，印证了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对自己的规划很明确，他喜欢专注学业，热衷专业科研，如果可以，便一路读下去。但是他的规划里不曾有她。
喜欢一个人，他不知道自己还承不承担的起。
父母暗暗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对感情本身失去了信心，他丧失了喜欢一个人的勇气。他本能的拒绝任何可能的发生，拒绝任何对他有期待的女生的靠近。也许就这样终此一生，总好过乐极生悲的锥心之痛。
哥儿几个都曾有意无意的为他谋划，带他参加毕业聚会。他不拒绝前往，即使当面不让女孩儿尴尬，过后绝不联系。几回下来，气的老大恨恨的骂。他过不去那个坎。这也许会是他人生最懦弱的一面吧。
所以他特别理解老三这次兴奋的得意忘形。
湖面突然卜楞一响，一条鱼跃出湖面，又潜了回去，慢慢收了涟漪，归于平静。想起那天他在二食堂吃完饭经过小桥，一扭头，那么多人头攒动，他一眼就瞧见了小师妹，手里掐着半个馒头，挽了小闺蜜在喂鱼。她们俩坐在阴影里，却遮挡不住脸上的光亮。她们笑的那么甜蜜开怀无忧无虑，真让人羡慕。
人前的疏冷淡漠，人后的跳脱活泼，他每次看到都觉得熨帖。
不知何时，或许就是今日，他内心默默升腾起一丝期盼。
如果可以，他愿意跟她一起，学会怎么样喜欢一个人，甚至是去爱。
借着月光看看表，快两点了。回去的路上他略作思考，决定先回学校住半个学期，守株待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