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二十七年,冬。
“韩卿,朕的这几个儿子,老大华而不实,老二勇而少谋,老三博而不精,剩下的那些个就更没个大气样子。韩卿,朕怎么觉得朕这龙椅以后还不如让给你来坐算了。”
这个自称朕的男人,不仅说的话很没规矩,这时候的坐姿也很没规矩。其实与其说是坐,倒不如说几乎是躺在了这房间内的小榻之上。男人身上也没有穿那件世间威仪之最的龙袍,而只是普通的白色宽袍,甚至还没系好衣带,整件衣服就只是松垮地搭在了男子身上。
可就算从他身上看不出半点皇帝的尊贵气质,他也是这个王朝货真价实的君主。
而且这位皇上说的话,可是事关王朝命运的立储重事。
被称作韩卿的男子虽然得宠到可与天子同榻而坐,可也不能接天子这么不守规矩的话茬,但不回天子的话也并不可以,于是韩卿只好恭敬地答应了一声“臣万死不敢”。
“不过陛下前些日子不是还夸了二皇子来着吗。”不过毕竟是有能跟皇上同榻而坐的恩宠,再加上屋子里头就俩人,一句不大不小的玩笑还是能开的嘛。
勉强想起来了自己前几天好像是说了老二“英果类我”的皇上,就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行,那朕百年之后就让老二上了。”
对于皇上如此随意的决定,韩卿微微错愕,然后又感觉很头疼,因为以他对圣上的了解,他十分清楚陛下真的会只因为这样就去这么做了。
那日后无论如何,岂不都是他韩慈涧的过错?
韩慈涧终于是抬起头瞪了皇上一眼,而后没有出声地以口型说了大不敬的几个字。
王,八,羔,子。
皇上哈哈大笑,然后又开口道:“韩卿,你这可是死罪啊!”
“只可惜,朕就是现在治你的罪,咱俩也指不定谁先去啊。”皇上说完上半句,又笑着讲完了这下半句。
两人沉默了很久,然后韩慈涧的眼眶逐渐温热,然后韩慈涧痛哭着朝着天子跪伏了下去。
“微臣韩慈涧,唯有鞠躬尽瘁而已。”
窗外有小雪,无花只剩寒。
通宣元年,春。
一个年轻人站在凰阳国都的平阳城门里,而另一个年轻人站在了他的对面,站在了平阳城门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书童。
城内的年轻人嬉笑着开口:“你知道吗,其实整座平阳城都在跟你说话,因此你应该感到荣幸。”
“韩先生,啊不,先生。即使平阳城对你说的话只有一个字,你也应该欣喜并坦然地接受。”
“滚。”
城门外的先生制止住了身后气愤无比想要开口还击的小书童,而后自己也一言不发,就只是死死盯住了城门里的年轻人。
然后先生开了口,他说话时城门开始缓缓地合上,等他说完,城门已经彻底合上。两个年轻人再看不到彼此,先生也再看不到平阳城,但先生十分确定对方听清楚了自己的话,因为他自己清楚地看见了对方戏谑的面孔变得阴沉。
“那郑孝闻,你也给老子记住我的话,即便只有一个字,你也给老子欣喜而坦然地听着。”
“你就是个屁。”
等到先生终于转身准备上路,小书童小声提醒道:“先生,那是五个字啊。”
先生看了他一眼,然后拿起自己腰上的印章给小书童看,让他念出上面的字。
“难得糊涂。”
通宣二年,秋。
凰阳王朝悄然迎来通宣年间的第二个秋天,虽然先帝崩殂已经一年有余,但是凰阳依旧笼罩在举国的悲寂之下。
臣民们还沉浸在征和年先帝一扫六合的辉煌之中,因此更感觉这通宣年的秋天清冷透骨。
但在这里,感觉不到丝毫的清冷,因为这里迎面万里,是凰阳首城。而背后,即是南海。作为王朝最南方的城池,它象征着凰阳国域的辽阔。
这里,是南海穷武城。
“先生,不是都已经过了白露了吗?这天气怎么一点没见凉爽?”穷武城的一间酒馆里,一个青色衣裳的书童,额头上的汗水好像面前热气腾腾的茶水冒泡一样,不断地涌出,引得书童不停地拿手擦拭。
与他同桌,被他称为先生的,是一个面貌端正,一袭白衫的青年男子。虽说五官端正,但多看几眼便会觉得不过是普通书生,转眼就会被淹没在人潮之中。
先生故意喝了口茶,吊了吊小书童的性子,又揶揄道:“先前不就跟你说了穷武城常年炎热,要你来的时候减些衣物,也没见你听我的啊。”
小书童正尝了一口茶,发现茶水比这天气还热得多时,闻言又是小声嘟囔“你说这话的时候都能见得到城门口了,这还怎么听。”
先生当然听得见他家书童的小声抱怨,一笑,又高声喊来小二。
“来咯这位爷,又要换茶水了?”小二看似热情地跑了来,语气却如同先前先生揶揄书童一样的调侃。
毕竟,两人来这酒馆里占着张桌子大半天什么都没点,就光喝了三壶茶水。小二也是干了多年的伙计,打上几眼就看出这两人是外乡人初到穷武城来这店里乘凉来了。只不过现在正是大下午的时间,店里本来就没什么客人,也就不会计较。
开酒馆,接待这来来往往的客人,就是计较一个缘分,缘分修的越好,生意就能越好。
这话是这酒馆的掌柜的说的,掌柜虽然是个粗人,但时不时总能说出几句不那么狗屁不通的道理。
“不换了不换了”先生也是尴尬地笑了笑,“我们俩打算在这住个几天,还麻烦小兄弟给准备个包房。”
说着先生拍了拍书童脑袋,书童赶忙从身边跟他看着差不多高的箱笼里翻出两串铜文递给了他的先生。
先生接过之后递给小二,略是心虚地开口:“就先按这价钱住可还妥帖?”
小二嘴角一抽又是立马换上笑脸,答应着够了够了然后领两人往后院里走。
“客官,咱这‘一家’酒馆可是穷武城里出了名的店大不欺客,做的买卖都是良心实惠。按您这价钱,出了咱家穷武城再也找不到第二家能住的了。但是我们掌柜的吩咐过,来往都是客,只要不是一分钱不给,亏本买卖也是买卖。”小二一边领着先生和他的小书童一边嘴里也不停着。
“你家掌柜倒确实是豪爽大气,英雄!好汉!”到了房间的先生看了客房,不由得立刻对这小二嘴里的掌柜肃然起敬。
客房不大,但却整理的简洁雅致,寻常的摆件也是一应俱全。这样一件客房确实如同小二所说,何止穷武城,先生游历过的这些个地方一起算上,两串铜板也没住到过。
安排好了两人,小二便躬身带上房门,又回了大堂去。心里想着这一大一小虽说手上不阔绰,但不愧一身读书人的打扮,倒是会说话得很。
“先生,这次来这穷武城,要住上多久呀?”小书童放下行李,又好奇地问起他家先生。
“不知道,全看这家掌柜有多大气呗。”先生打了个哈哈,从书箱里取出纸笔,便喊书童来为他研墨。
书童立马熟练地忙活起来,嘴里也接着问:“先生这就要动笔了?”先生看着面前的熟宣,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有东西好写,自然就要快点写,不然本先生的大作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出炉?”
穷武城,不止是凰阳最南的城,也是凰阳碧水江以南第一大城。凰阳一统六国,成为与北方的大汉并肩的王朝之后,素有北梅陵,南穷武之说。穷武城之所以得以繁荣,在于先帝太祖皇帝为穷武开了一个特例,全天下只此一家的盐铁私营。
穷武城的盐铁生意,官府从不过问。而归于穷武城的两大家,江家,白家。两家年年都要交给官府重税,但是明眼人都清楚,所谓重税对于两家的生意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穷武城天色渐暗,然而城中灯火却相继亮起,穷武城的夜市繁荣,明亮如昼。
白天两人入住的一家酒馆,此刻才算是忙碌的时候。与白天两人喝茶时不同,现在酒馆里座无虚席,好几个小二在座席之中穿行,乱中有序地接待着一波又一波的客人。虽然刚刚日落不久,但现在酒馆才是热火朝天。
一个身着黑色华裳的男子这时走进酒馆,看着酒馆一如往常的热闹景象一笑,然后挥了挥手唤来小二。白天的小二看到了男子,连忙小步带跑地来到男子身边,不同于白天对先生的应付,而是正儿八经的恭敬。
男子对小二吩咐了几句,小二连连点头,然后在前头领着男子,顺过忙活的人群走向后院。
喝酒的人也有注意到男子的,使得本就嘈杂的大堂顿时又多了议论纷纷,显然大多认得男子。
“江家的二爷今天怎么也来了?江家摆宴席了?”“没听说过啊,二爷管的席,总不可能一点风声没有。”议论声之中,小二的心里比食客们更疑惑。
江家二爷,江闻曲,江家当家的掌事人。是穷武城真正的权贵,在这穷武城内,能跟江闻曲比肩的,不过一手之数。
而这样的人物,却要见今天白天那个只付得起两串铜板的书生。
小二干了这么多年的小二,也知道什么事情不用去想,只管做好。所以小二把江二爷带到了先生的客房,就直接赶回了大堂忙活。
客房之内,先生跟书童正各自啃着两个馒头,桌子上还放着一碟干咸菜。看见走进来的江闻曲,先生一愣,随即立马放下了手里的馒头。看着还在啃的书童,先生咳嗽了两声。书童这才注意到江闻曲,赶紧也放下了馒头跑到先生身边站好。
绕是江闻曲看到这一幕,也是忍俊不禁:“早就听说先生是个妙人,今日,百闻不如一见啊。”
先生又咳嗽了两下,然后也配上笑脸接口:“早先便听说穷武城江家江二爷威武雄毅,今日一见,更胜传闻啊!”
江闻曲打量了一下客房,实在没找到能落座的地方,索性站着向先生作揖。
“江家闻曲,请先生移驾江府。”
江闻曲毕竟是穷武城首屈一指的人物,话音刚落便又挺直了身板。在不大的客房里,江闻曲江家掌事人的威严立刻彰显了出来。
但是穷酸的先生,却一点没有被江闻曲的威势镇住。
“我这种小人物住这就好,就不去二爷那丢人现眼了。”
拒绝江二爷去江府的邀请,穷武城哪个人听到都要着急地跺脚,能在穷武城为江家江二爷做事,那就是平步青云的第一步。
但江闻曲对这个答案仿佛意料之中,完全没有吃惊的意思。
“先生此番来穷武城游学,打算待上多久?”
“我一个穷书生,手头紧得狠呐,还不是看这酒馆的掌柜愿意收留我多久!”
与回答书童时一样提到了掌柜,江闻曲却微不可查的眉头一动。旁人可能只当先生口中的掌柜只是个开酒馆的,但他江闻曲知道这掌柜到底是什么来头,那是个能跟白家那个怪物掰手腕的绝顶武夫。
沉默了片刻后,江闻曲叹了口气,再次作揖:“先生在穷武城,有闻曲力所能及之事,闻曲不会推辞。”
言罢,江闻曲便是转身离去。
江闻曲一走,书童长舒了一口气,连忙又准备啃馒头。
先生没有急着再去啃馒头,而是皱起了眉头,但没过多久他又笑出了声,每当他想到这里他都会笑出来。
别说江闻曲,天大的人物见了我也得叫我一声先生。
“因为我就叫先生啊。”
而想到这,先生也总是会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