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些尸骸,杨勃继续前行,他并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只是凭借直觉沿着固定的方向去寻找,就好像那是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雄关,绳索的末端在那么高的地方,武功稀松平常的他根本不可能够到,当然,如果逼不得已,杨勃还是有信心能回去的,只是现在他没有去思索这个问题罢了。
走了将近一天,地上的积雪越来越薄,气候开始逐渐温暖起来。
蒙歌草原是一块神奇的地方,冬季虽然也会大雪纷飞,但脚下的土地却永远能散发热量,温养地上的绿草和茂密的森林。蒙歌人说,草原不仅是他们的土地,而且还是活着的母亲,母亲的血液和**在绿草下日夜奔流,所以才会永远都那么温暖。
第一次踏上这片草原,杨勃开始有些相信这样的传说了,天是那么的严寒,但只要双脚踩在地面上,就能感受到一股暖流穿过厚厚的鞋垫,涌入体内,但用手去触摸,却又不觉得草地很热。
“或许真的是母亲在温暖这一切吧。”杨勃这样想着。
只不过,因为这种神奇的气候,使得草原在冬季时雾气格外浓厚,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杨勃很难辨别方向。
这时,杨勃在视线的尽头看到了一匹马,一匹活生生的马。
但其实,在草原上看到马,就跟在扬州城看到妓院一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杨勃毕竟已经走了这么远,碰到蒙歌人也不奇怪。
不过杨勃还是警惕着,他现在身穿大魏军服,若碰到蒙歌骑兵可就糟了。
等杨勃走近了一些之后,这才看到那马前站着的人并没有披甲执刀,不仅如此,这男子看上去还有些古怪。
他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身材较高,面容不似一般蒙歌人那般粗狂,反而像书生一样清秀,他身上的衣服很旧很单薄,长长的头发编成很多粗粝的辫子,有些杂乱的绑在脑后,可即便绑着,掉下来的头发却还是垂到腰间,如果散开了,恐怕比他的身高还要长。
而更让人在意的是他手腕上那长长的镣铐,风一吹,便在雾中叮铃作响。
杨勃靠近后,男子这才缓缓反应过来,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男子略带惊讶的笑道:“魏国派兵打过来了吗?”
他显然认得杨勃身上的衣服,杨勃说:“没有,估计魏国也没有那个打算。”
男子朝杨勃走了两步,此时,杨勃发现这人的头发布满灰色的泥壳,并散发出极为刺鼻的味道。“那你是斥候?或者是逃兵?”他又问道。
杨勃回答说:“勉强算是逃兵吧,我来找一点东西。”
男子又笑道:“那我劝你还是先换身衣服,不然,再往前走的话,你能找到的将只有死亡,我们蒙歌人对北魏士兵可没什么好感。”
“你似乎有些不同,你是囚徒吗?”杨勃问道。
“我叫乌兰。”他举着手上的镣铐说,“戴着这东西,当然是囚徒一个。”
杨勃也笑了,不知为何,与面前这异族人交谈,竟然感到莫名的平静,“那看来你顺利逃脱了,一个逃兵和一个逃犯,在这里碰见也算缘分,我叫杨勃。”
“我虽然是囚徒,却不是逃犯,哦对了,你身上有吃的吗?”乌兰问道。
杨勃拿出了自己身上不多的干粮,分给了乌兰一些,乌兰接过去,立刻就吃了起来。
“嗯,稻米的味道真是不错啊,知道吗?在我们蒙歌,只有贵族一年才能吃到两次稻米。”乌兰说道。
“你的汉语说得这么好,也应该是个贵族。”杨勃说。
“是啊,一个苦命的贵族。”乌兰笑道。
接着,杨勃就问了那个大概所有汉人在面对蒙歌人时都会问的问题:
“乌兰,你们蒙歌的男子真的全都活不过三十岁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乌兰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只是很平淡的回答说:“是啊,所以,我还能活三年。”
其实答案早已被应证,只是杨勃与很多人一样,对此都太好奇了。
二十多年前,就在蒙歌与大魏交兵,准备再度洞开中原门户之时,异变就像诅咒般发生了。雄关漫天战火中,无数蒙歌勇士突然从马上坠落,毫无征兆也毫无缘由的死去,曾经无比强悍的蒙歌战士从此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但凡在草原上出生的男子,无论多么强壮,只要三十岁生日到来之际,便会立刻毙命,绝无例外。
诸国雀跃之时,蒙歌一片哀嚎,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不管蒙歌人想出何种办法,都无法改变这一现实。
“别用那种异常的眼光来同情我。”乌兰说道,尽管杨勃的眼睛里并未出现丝毫异常,“只不过是短命罢了,又不是不能延续后裔,我们蒙歌人会继续活下去的,而且说起来,我们也得到了你们汉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杨勃说:“你是想说和平?又或者远离战乱?”
“是啊,平平安安的活上三十年,不比在争斗和战乱中死去要好吗?”这时,乌兰也吃完了那块干粮。
“但你们甘心吗?”
杨勃的这个问题让乌兰愣住了,他又一次打量起杨勃,说道:“你不像是个普通的戍卒啊。”
杨勃摇了摇头,“不,我就是魏国一个普通的执戈戍卒,普通到你无法想像。”
乌兰吸了口气,点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抓住了杨勃的手臂,拉着他往前走。
“你要干什么?”杨勃问道。
“你分给我干粮,我也没什么东西报答你,就带你去看个有意思的事情。”乌兰拉着杨勃也没走多远,然后伸手指向前方,“你看那里。”
顺着乌兰所指的方向,杨勃看到前方雾气中有许多低矮的土丘,有点像家乡的稻草堆,只是还要矮小许多,除此之外,杨勃没有看到任何异常的东西,正要问乌兰到底想让自己看什么,杨勃眼角突然瞥见一座土丘上竟坐着个人。
“那是谁?”杨勃问。
乌兰没有回答,而是拉着杨勃又往前走了一段,一直到那座有人的土丘下边才停下。
盘坐着的是一个衣衫比乌兰更破烂的老人,只不过他身上的气味倒是比乌兰头上那粗粝的辫子好很多。然而杨勃很快就意识到,那并不是一个老人,只是因为他脸上的胡须太长,眉头皱得太紧,所以才显得那么沧桑。仔细去看他的眼睛,杨勃甚至觉得他还很年轻。
然而,就在杨勃观察他时,一阵强烈的不安感涌上了杨勃心头,只是一刹那,很快,这种感觉就被乌兰的话驱散了。
乌兰说:“他是个很古怪的人,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几年前,当时他就跟现在一样,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坐着,不说话也不吃东西,一直就这么坐着,后来我又见过他两次,也全都是这样,我很好奇,他一直坐着,难道就不饿吗?所以,当我上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我就学着他坐在旁边,想看他到底能坐多久,哼,结果,他居然就这么不吃不喝不动的一直坐了五天,我的意思是,五天后,我已经熬不住,离开了,至于他在那呆了多久,我便不得而知了。”
“他大概是已经疯了。”杨勃说。
“不吃不喝也能活命的疯子,那还真是稀奇。”乌兰笑道。
“你现在也是在看他能待多久?”杨勃问。
乌兰摇了摇头,“我在追一群人,是五百多个骑兵,他们的年龄都快满三十,恐慌是在所难免的,于是,他们打算离开草原,想给自己一个活命的机会,可他们并不知道,到了差不多的年纪,只要一靠近草原边际,死亡就会立刻到来。”说着,乌兰忽然看向雄关的方向说:“不,或许他们其实都知道,只不过,即便是勇士,也难以面对这样的死法。”
“你说你在追他们?那为什么又在这里逗留?就因为碰到了这个疯子?还是说你根本就知道自己救不了他们。”
杨勃说完,乌兰又笑了,“你说话还真是透彻。”
“我想你也不用追了,你说的那些人,我应该见过......”杨勃将自己在雄关下看到的情景告诉了乌兰,乌兰的反应有些麻木,他没有追问任何细节,只是点了点头而已。
“你还要再追吗?”杨勃问。
“算了吧。”乌兰说,“我想,以后雄关北面的城墙下,还会有更多我们蒙歌勇士的遗骸,就让他们在那里安息......”
乌兰话没说完,神情突然骤变,猛地用手将杨勃从自己身后推开,几乎在同时,一把巨大的弯刀从杨勃面前呼啸而过,快速旋转的同时,卷起一阵寒风,那巨大的弯刀几乎与杨勃身材一样长短,冲过眼前后,竟然又旋转着折返了回来,并且速度丝毫不减,好在杨勃此刻也躲开了,否则,这弯刀碰到身上任何部位,那个地方就会从杨勃的身上分离开来。
弯刀回转的地方出现了两道更为巨大的影子,杨勃看到后,不由得感到震惊,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一个人所震慑到。
那同样是一个人和一匹马,一个身高足有杨勃两倍的人,一个魁梧雄壮的人,一个非常年轻的人,一个拥有血红色披肩头发的人。让杨勃感到骇然的并非他惊人的体魄,而是他从头到脚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如果要形容这个年轻男子,杨勃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词——
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