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形势逼人,陛下也无法与萧仲谋直接撕破脸皮,但是,如果撕破脸的不是陛下,而是陛下手底下的禁军呢?如果有禁军将领振臂一呼,说‘萧仲谋独断专行,窃国弄权,人人得而诛之’,然后以此为借口发动政变,“逼迫”陛下处死萧仲谋呢?如果还有某些大臣在此刻站出来,用文章与奏折向世人列出萧仲谋种种大罪,在短时间内形成“萧仲谋十恶不赦”之局面呢?
先用禁军这把刀假装插向自己,然后突然转身,将刀口笔直的插向萧仲谋......这会是陛下的决定吗?
若真是如此,萧仲谋能反应过来吗?他掌控的金陵三卫会赶得及吗?夹在中间的吴王又会作何反应?是顺势而为?还是趁火打劫?
苏颜正的头脑在飞速转动着,一时间竟忘了林炎彬的存在,等到林炎彬叫他之时,他突然又浑身一震。
“我明白了,难怪之前陛下没有向我问罪,不是他不忍心,而是我还有用处。”苏颜正自顾自的说着。
“苏大人,您在说什么?”林炎彬疑惑道。
苏颜正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突然抓着林炎彬的手臂,问道:“林都统,依你所见,禁军将领密谋这件事除你之外,是否还走漏了消息?”
林炎彬说道:“应该不会,我也是巧合之下才知道这件事,探听清楚也费了不少力气。”
“你的武力在金陵是无敌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说着,苏颜正突然朝林炎彬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诶,苏大人,您这是做什么?”林炎彬赶紧扶苏颜正,见扶他不动,便立刻躬身回礼,“下官不敢当。”
苏颜正缓缓起身,看着林炎彬说道:“林都统,你武力超群,无论朝廷还是江湖,都能进退自如,苏某一介老朽,身不由己,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人,若某一天,我苏家遭遇不测,请林都统多加保全,只要能留住我苏家一点血脉,哪怕......”
“苏大人。”林炎彬猛然抓住苏颜正手臂,毅然道,“您不必如此,炎彬自幼受您照顾,早就将自己的生死放在了您的手中,炎彬就算死,也不会让苏府落到您说的那个地步。”
苏颜正眼中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良久后才说道:“好,那现在你赶紧回去,切莫再将此事透露给任何人。”
送走林炎彬后,苏颜正一脸凝重的回到书房,他回想起那日朝堂上陛下看向自己的眼神,心中无比煎熬。
“老爷,明天还要早起,您赶紧歇息吧。”狄英走过来说道。
苏颜正摇了摇头,“歇?哼,怕是很快就有人要上门了,山雨欲来风满楼,哪里有歇息的机会啊。”
“啥?还有人要来?”狄英话还没说完,门房突然前来传报,说庞国舅来了。
就在庞国舅到了苏府大厅,没聊多久便将苏颜正骂了个狗血喷头的时候,丞相府内,花容已然陷入了最为沉重的悲痛中。
大小姐回府后,神色悲伤,作为贴身婢女,花容自然要上前探问。
然而大小姐回应花容的,却是一脸的哀伤和愧疚。
花容是个极不寻常的少女,她拥有着不逊于二小姐萧漫的容貌,更有着一颗七巧玲珑心,虽然才十九岁,但无论言谈举止还是处理事情,都极为妥帖,小小年纪,在丞相府的下人中便已经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大小姐,怎么了?是不是月貌没伺候好您?诶,月貌呢?”
萧纯随即抓住花容的手,抽泣道:“花容,月貌她,她没了......”
“没了?大小姐,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花容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花容啊,我实在对不住月貌,对不住你们姐妹......”
大小姐说她今日心情极佳,说她就着性子不肯回府,说她带着花容跑到城外的梅花山赏梅花,她说夜里的腊梅最好看了,说没想到会遇上贼人,说后悔没有带上侍卫,又说月貌是如何的护主......
花容越听身子就越软,最后直挺挺的坐在了地上,相府地下是有地龙的,即便冬天也是炭火不断,坐在上面一点都不冷,可一想到妹妹此刻就在那冷清的山上,她就觉得身上一点温度也没有。
大小姐用手替花容擦眼泪,“花容,你想哭就大声的哭吧,以后我们就是姐妹了,我已经将此事告知了总管,咱们不报衙门,卢总管会带人找到那群贼人,他们一个也活不了,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给月貌报仇。”
“小大姐,我妹妹死了......”花容无助的看着大小姐,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但是,花容并没有哭很久,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而且现在,还有比哭更重要的事情。
走出房间,花容抽泣着将要把门关上时,她的鼻子忽然动了一下,合上门之后,花容低声道:“怎么会有桐油的气味?”
大晚上出府是很难的,不过有副总管公孙在,却也不是不可能。
此人三十来岁,留着点书生胡须,为人却很是狡猾,能叫他老实的人也有两个,一个是萧丞相,还有一个就是他的心上人花容。
可惜,他也只能在心里惦记花容,当年公孙曾大言不惭的跪在萧丞相面前,说自己将来定要为府上立下大功,只希望丞相老爷能将花容许给他。
萧丞相当时为之一笑,说但愿有这个机会,可此后这些年,公孙却一直没盼到。
谁料今夜,花容居然主动来敲自己的门了。
公孙没见过花容哭,眼下发现花容红了眼眶,便以为她是被府上那个下人给欺负了,当即暴跳如雷,可是接下来,花容却像发号施令一般说:“今晚我要出府一趟,你来想办法。”
等两个人换好行头从相府那个狗洞里钻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更了。
公孙想问缘由,心道话就算是私奔,也得说好去哪儿不是,可花容却只说了句:“我妹妹月貌死了,你什么都别问,我要去给她收尸。”
公孙一听就傻了,但他还是拦住了花容,说:“走,先去夜市,我们得有一匹马。”
就这样,公孙第一次和花容挨得那么近,马背上,他听到身后不断传来花容的哭泣声,悲得叫公孙也红了眼眶。花容大概是伤得忍不住了,便将大小姐告诉她的话又说给了公孙听。
“王八蛋,艹他老祖宗的狗东西......”公孙恨得咬牙切齿。
没多久他们便到了梅花山山下,公孙找来断木做成火把,然后就走在了花容前头。
公孙心里明白,他们这样找,肯定是没结果的,可花容现在需要结果吗?不,她需要出来发泄一下,否则你让她怎么睡得着啊。
公孙知道什么叫孤苦无依,花容此刻经历的痛他也曾深深品尝过。除了替花容感到难过之外,公孙也感到一丝庆幸,他庆幸在这种时候,陪着花容的是自己。
可是出乎公孙预料,花容却走得比自己更坚定,很快便到了自己的前头,就好像花容知道妹妹月貌在哪儿一样。
有人说聪明的人都有秘密,花容就有一个,这件事只有花容和妹妹月貌知道,其实也无足轻重,但事实上,在相府的生活中,却时常帮到花容。
花容天生就有着异乎寻常的嗅觉,平日里周遭的气味她全都能轻松分辨,从花草香料到石头泥土,只要是个物件,花容都能嗅出味来,甚至那些污秽之物也不例外,好在花容对此能控制自如,若是她不想闻到的,便能彻底隔绝,要不然的话,每日都闻着世间万物的气味,花容只怕难以承受。
有时候,花容在府上闲的无聊了,便会凝神静气,将自己这天赋扩张百倍千倍,在无边无际的空气中捕捉最令她心旷神怡的味道,这种享受,天底下唯独花容一人。
在所有的气味中,妹妹身上的气味是最特别的,虽然两个人自小便没有分开过,但花容总是能最先闻到妹妹身上的气息。
公孙与大小姐萧纯其实都没明白,为什么花容会说“我妹妹死了。”
那一来是伤心,二来,花容在相府中施展开自己的嗅觉,果然闻到了妹妹的气味已然极其黯淡,她确定妹妹的死讯并非来自大小姐的讲述,而是来源于自己的判断。
而令花容感到不安的,是穿过层层云烟以及那迷离梅花香味之后,她发现妹妹渐渐消失的气味中透着浓烈的焦糊气和刺鼻的桐油味道,而同样的气味也出现在了大小姐萧纯身上。
此刻,花容抛掉脑海中那些杂念,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到妹妹的尸身。
岁寒藏不住,嫣朵雪月台。
有一点萧纯没撒谎,这山上的梅花开得真是好看,花容站在枝杈妖娆,花开遍山的梅林中,内心却是一片苦寒。因为她发现自己离妹妹已经很近了,只要再往前几步,然后下到山坳中就能看到她那可怜的月貌。
公孙觉得自己在花容面前就像个傻子一样,她是那么的聪明,这样的环境下居然能分清前方的道路,花容一定还掌握着什么公孙看不到的线索,否则,她怎么会带着自己几乎笔直的就找到了月貌。
尽管下到山坳中后,两人看到的只是一具烧成炭状的骸骨。
“那些混蛋把月貌给烧了!?”公孙又惊又怒,“花容,这,这真的是月貌吗?”
然而花容却没回答,与之前相反,在目睹了月貌尸骨后,花容竟不再流泪了,单单走近这里,花容能嗅到的东西便太多太多了。她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道用气味构成的虚像,那是大小姐萧纯的影子。
大小姐在月貌的尸体前来回踱步,优哉游哉,仿佛在跟空气对话。不光是气味,周围甚至还留着大小姐的脚印,花容更是肯定,这里没来过什么贼人,除了大小姐和妹妹以外,这个山坳中已经很久没人经过了。
萧纯怎么也不会想到,花容居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她焚尸的地点,否则的话,她一定会做得更隐秘一点。
“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此刻,花容对着月貌的残骸呢喃着,她用手去捧妹妹的骸骨,但谁知道刚抱起来,大片的骨头便碎成了渣。
公孙赶紧上前,他害怕花容经不住这样的打击,然而,目睹妹妹骸骨成灰的花容却什么反应也没有。
公孙赶忙说道:“花容你别伤心,我,我立刻去找个骨灰坛来。”
“不用了。”花容抬了抬手,“就让妹妹暂时葬在这片梅林当中吧。”
“什么?”公孙愣住了。
“公孙,答应我,今晚的事情绝对不要向任何人说起,萧丞相也不行。”花容的语调中透出一股森寒气息。
“可怎么能让月貌......”
“答应我!”花容突然声色俱厉的看向公孙。
公孙有些被这小姑娘给吓到了,然后用力的点了点头,“好,花容,我答应你,今晚的事,我就是死也不会透露给别人。但是花容,你就真的让月貌这样?”
比死更凄惨的是成为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花容当然不会让月貌落到这种下场。
她突然在妹妹的尸体前走了起来,就和萧纯在此地时所走的一样,每一步,每一个动作,当月貌施展开她能力的极限,便好似能窥见过去,洞尽先机。
“让月貌暂时在这梅林中赏花吧,等我为她布置好葬礼之后,会让她入土为安的。”花容说道。
“你打算怎么布置?”公孙问道。
“这个好说,只是,月貌那么喜欢热闹,连睡觉都不敢一个人,她现在死得这么惨,怎么能没人陪葬呢?”说完,花容拿起火把,返身往回走。
公孙发现,他并不真的认识这个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