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武威宫乃是东晋历代皇帝晨起舒展筋骨,锻造龙体之地,那位神武不可一世的开国皇帝据说每日都要在武威宫天心湖上的平台上练武,不足一个时辰,哪怕帝国发生天大的事,他也不会离去。
而眼下平台上早已搭起凉亭,后来的那些晋朝皇帝们说是来晨练,其实也就是来喝喝茶,看看湖里的蓝缎锦鲤罢了。
此刻,东晋有史以来地位最高的内官、柱国八千岁、正二品总领太监陈孟山正站在湖边,笑着看向那位正在亭子外头练拳的皇帝。
陈孟山老了,今年已是七十三岁高龄,两个月前,他还在国安观替皇家祭拜玄道宗那些个师祖,清幽了十八年,如今他又穿上了先帝赐给他的官服,再次踏足朝堂。
两次以命救下先帝性命,多年勤苦运作,陈孟山也就是为了晚年那点清静,然而自从两月前皇家禁军那次剧变后,皇帝刘锐走向国安观之时,陈孟山便彻底懂得了先帝为何会赐给他如此之多的盛宠。
不是因为他有功,而是因为他有用。
兵变第二日,皇帝坚持不朝,那一天,刘锐做了很多事,忙得就像个到处收账的土财主,隔日之后,大朝会才得以举行。
当群臣看到殿上站着的陈孟山时,所有人的脸色均是为之一变,就连丞相萧仲谋在踏上为他专门准备的貂皮地毯时,也犹豫了片刻。
陈孟山的眼神像个抱怨了大半生的老妇人,他扫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发现唯一对自己的出现无动于衷的,只有他的那位老朋友,苏颜正。
“是啊,刚死了长子,你只怕已经目空一切了吧。”陈孟山在心里说道,“苏颜正,当年八皇子案时,你我本是争锋相对,可你偏偏深夜潜入皇宫来见我,跟我说了大半宿的道理,哼,硬生生的将我拉到了你那一边,现在想起来,真是惊心动魄又叫人觉得可惜,我总是在想啊,如果当年我没听你的,那么你我之间,一定会斗得非常精彩,至于结局如何,那可就不好说了,不过没关系,眼下我们虽然都老了,索性大家就都不要再有所顾忌,咱们好好弥补一下当年的遗憾。”
正值盛年,本该意气风发的皇帝刘锐,此刻显得有些落寞,他不用花什么心思就该明白,原本实力较弱的帝党现在更是如秋风落叶,枯萎殆尽。
“八千岁怎么突然上朝了?该有十几年了吧?”参与大朝会的人太多了,所以,即便有些都排到殿外的官员在那儿低声议论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哎哟,八千岁这一上朝,只怕事情会闹的比前日更大啊。”
“哼,出了那种事情,陛下还会怕闹吗?八千岁这一来,说明......”那官员将声音压得更低,“陛下已经拔出身上最后的那把匕首了。”
这位从五品的户部官员说得一点不错,陈孟山就是一把匕首,一把无所畏惧的杀人凶器。
礼毕之后,萧仲谋总算笑了起来,“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陈公公居然都上朝了。”
陈孟山面无表情道:“丞相哪里的话,我是皇家的奴才,陛下心情不好,想把我牵出来溜溜,我当然得在一旁伺候着,丞相还是多顾忌一下礼数,若是有事便启奏陛下,若是无事,你也早点牵走你的那些狗。”
陈孟山扫了一眼众人,忽然又笑道:“哦,差点忘了,丞相你不养狗。”
两人相视一番后,萧仲谋转身道:“启奏陛下,前日禁军作乱,发动兵变企图谋害吴王,此事极端凶险,虽然叛乱之人已遭诛灭,可难免禁军中还有余党,倘若如此,实在是对帝国对陛下有极大威胁,望陛下下令严查。”
萧仲谋说完,陈孟山忽然朗声道:“整个晋朝,有谁能威胁到至尊无上的陛下?”
内力牵引下,这句话传遍整个朝堂,殿外玉台上的官员也是听得震聋发聩。
此时,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陛下已经不重要了,他搬出陈孟山,便是将自己的帝业彻底交付给了这个人。
萧仲谋对此却毫无惧色,他沉声道:“陈公公这是在自欺欺人吧,禁军乃陛下的亲卫,当中包含叛党的话,难道就不会威胁到陛下?如此简单的道理陈公公难道就不明白?”
陈孟山说道:“丞相不用跟我讲道理,你也知道禁军是陛下的亲卫,既然是陛下一手栽培的这些人,他们出了问题,陛下自然会亲自管束,用不着丞相费心。”
工部侍郎刘威出班道:“启奏陛下,禁军叛乱乃是大事,丞相纵览帝国事务,自然要管,臣不敢苟同八千岁之言。”
他说完后,又有多名相党官员站出来支持萧仲谋,并请求皇帝彻查禁军。
叫人寒心的是,如此局面,那些帝党的官员竟无一人敢于出面。
这时,面容憔悴的苏颜正缓缓走出,他说道:“启奏陛下,禁军必须要查,他们不单谋害吴王,统帅徐峥国更攻入相府,此事后果极为严重,朝廷若无动于衷,金陵城的百姓只怕会胡乱猜想,帝国民心不安呢。”
萧仲谋又说道:“苏大人所言甚是,大乱之后,安抚民心至为重要,禁军上下皆判已是毋庸置疑,请陛下即刻定夺。”
陈孟山本要再开口,这时,龙椅上的皇帝突然站了起来,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被皇帝这一举动吓了一跳。
刘锐将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走下御阶,竟然在群臣之间的通道上悠闲的踱起步来。
刘锐素来沉稳庄重,上朝时,几乎从未离开过龙椅。
皇帝走在面前,众人先是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回想起朝堂礼数,全都慌慌张张的跪了下来。
萧仲谋、苏颜正二人乃是辅臣,不用下跪,陈孟山有近似王爵的特权,也不用跪。
刘锐在群臣间走了一圈后,直接来到萧仲谋眼前,萧仲谋立刻俯身颔首。
这一刻,一股异常的感觉笼罩着这位宰府大人。
“丞相说得对,禁军一定要查。”刘锐语气平淡,“不过确实用不着在朝堂上争论,朕已经处理了。”
萧仲谋愣了一下,随即问道:“敢问陛下如何处理?”
皇帝很随意说道:“禁军高层将领全部斩首,五品以上官员尽皆充军边疆,六品军官全部罢免,至于一般士卒,朕便不予追究,恩威并施嘛,丞相以为如何啊?”
皇帝就像闲话家常一般,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不在萧仲谋预料当中,可是再一想,这不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只是......
“陛下处理得实在妥当,只是......”
萧仲谋话没说完,皇帝刘锐便道:“你不信?来人呢,将那些禁军高级将领的人头都摆在宫门前,让丞相与众位爱卿一一过目。”
“这......”
所有人都是一怔。
苏颜正听完,只是眨了下眼睛,随即便说道:“启奏陛下,臣请......”
皇帝有些不耐烦的又打断了他的话,“行了,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吴王得胜归来,突遭袭击,朕自然会好好安抚,吴王功劳甚高,常年在外征战,朕实在担心他的安危,如今朝廷事务众多,丞相也需要有人相助,便让吴王参与朝政吧。”
皇帝说完后,便回到龙椅上坐了下来。
苏颜正与萧仲谋对视一眼,都感到奇怪。
其他大臣们更是疑惑不解,他们原本以为今日乃是八千岁与丞相唱主角,彼此会争的不可开交,没想到最后皇帝陛下几句话便收场了。
虽然这结果全都朝着有利于相党与王党而去,可此等大事陛下居然主动决定,实在是出乎众人预料。
那么陛下既然早就想好了,为何还要搬出陈孟山?难道这里面还有文章?
就连八千岁陈孟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当皇帝说出这些决定时,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多余,然而再一想,他心里忽然又笑了,“虽然晚了一点,但陛下总算有了些醒悟。”
那日的朝会之后,吴王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帝国第一位参与政事的亲王,与陈孟山预料的一样,走到这一步之后,相党与王党的步伐反而变慢了。
皇帝打完那套不成章法的拳,转身问道:“陈公公,你乃武学宗师,朕的这套拳打得如何啊?”
陈孟山上前来,躬身道:“陛下的拳打得老奴两眼昏花,真是看不出个所以来,不过老奴觉得,陛下打什么拳不重要,拳头生在陛下双臂之上,关键是陛下愿意打,那就是好事。”
皇帝笑了笑,“不错,朕身子不好,拳就得多练,哪怕像现在一样打完后累得半死,也总好过让身子一直消沉下去。”
“对对对。”陈孟山笑着,随即又沉声道:“只是陛下,您虽然开始练拳了,可也只能暂时缓解龙体酸楚,得想个根治的办法啊。”
刘锐任由这位老公公替他擦拭着汗水,缓缓道:“根治怕是做不到了,试着将这病移花接木给他人吧。”
陈孟山听完,双手不由得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