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有三间卧房,项家老爷住在居中主房,东西厢房一间供奉着一尊金身佛像,另一间房内是夫人遗物,厢房终年上锁,唯有清明寒食或是老爷想念夫人时才去厢房中坐坐,看看亡妻生前物品,自己跟自己叨叨些近来的喜事乐事烦心事。
项安顾不得请安,伸手推开雕刻牡丹花的檀木房门,项家老爷一生喜爱诗词,不喜那些粗莽武人,庭园中种植的大多是梅兰竹菊等雅物,对于有名家钤印的怀袖雅物更是极为推崇,故而这些年一直培养天成少爷琴棋书画文雅清流。
但天成少爷不喜,非要习武,因为这事,从小听话的天成少爷可是头回逆着老爷,一来二去之间老爷拗不过少爷,便花重金在天门关请了位兵武师傅,兵武师傅姓谭江湖人出身自幼习武,后来为了保家卫国上了战场,据说谭师傅斩杀虎狼般的北邙兵甲十余人呢,虽然是江湖武人但为人极其和善,直到去年,谭师傅才离开项府,这些年老爷赠与的金银一概没拿,只拿了些散碎银两不辞而别,据谭师傅说天成少爷习武资质极佳,好像还达到什么江湖上定得品阶,不是八阶就是七阶,具体的事项安记不清了,也没时间去想了。
进了主房,项安见老爷正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呼吸声极为沉重,早些时间送来的药还摆放在雕刻有麒麟瑞兽的檀木方桌上一口没动,眼看着是病入膏肓。
看着老爷病态,项安心中极为苦涩道:“老爷,陈公子和柳公子前来拜访,说是有小公子的下落。”
原本在病榻中气息奄奄朝不保夕的项家老爷听闻此话来了些许精神,气息虚弱嗓音沙哑问道:“有消息了?”
“对,俩位公子说有消息了。”项安重复了一遍。
“快,快扶我起来,请他们二人正堂待茶。”四五天水米未进的项家老爷激动的嘴角颤抖,惨白枯瘦的面容有了几分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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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门童项全一路引领着二人,跟二人叮嘱管家嘱咐的事情,绕过前院的假山游廊便到了正堂,小门童对二人一躬到地,哀声说道:“我家管家连连叮嘱,请二位公子一定记住,我家老爷近几日每况愈下奄奄一息,再有几日怕是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满脸凝重的柳远山点了点头,这一路上陈长歌得知项家老爷子的近况心沉似水,老爷子本就是老来得子,除天成外世上再无亲人,如今年过花甲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独子却一意孤行去做了个厝火积薪的行伍兵卒,这让老人家如何承受得住。
项府正堂也是满目的书卷儒气,宽阔正堂中满堂檀木家具,八仙桌左右两只独座上摆放前朝青花缠枝莲暗八宝纹花觚一对,厅堂正中有雕刻仙鹤的三足错金博山炉,项府正堂陈长歌柳远山二人不是头次来了。
以前来时项天成酒醉时便说过,这座香炉出自前朝巨匠姚同心之手,此炉重铜铸造,炉上重叠博山称得上‘蔽亏千种树,出没万重山。’山上仙鹤栩栩若生,下刻腾鹤势,低头矫首半衔莲,乃是项家老爷子最爱的物件之一,平日里必定要自己亲手擦拭燃香,连天成都不可碰,如今这尊错金博山炉有些日子没人打理了,炉壁蒙上了一层薄薄灰尘,可见出项家老爷忧心程度。
陈长歌不禁忧心道:“这事如何瞒?尽是些漏洞百出的荒谬言辞,便是有书信送来,那书信何在?”
柳远山满脸愁容,苦涩道,“又能怎么办?老爷子现在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万一真心事郁结撒手人寰,又如何收场?依我看,瞒不住也得瞒,骗不了也要骗。”
“我就是怕到时候老爷子得知真相,反而更受不住。”白衣少年说完不禁长叹一声。
还不等两人商量完,管家项安便扶着项家老爷到了正堂,二人起身施礼,大管家微微侧脸给二位公子递了个询问眼神,一脸愁容的柳远山微微颔首,项安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项家老爷在项安的搀扶下艰难的坐进太师椅中,语气虚弱道:“孩子坐吧。”
两月不见原本精神矍铄老态龙钟的项家老爷瘦了一圈,眼窝深陷脸色惨白呼吸极为虚弱,项家老爷叹气问道:“有天成的消息了?”
原本打定主意的陈长歌看见气咽声丝的老人家心中不忍,不知如何开口。
站在老爷身旁的项安看着陈长歌面容犹疑原本落下的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一时间正堂内语气凝滞,两三息时间还白衣公子没有开口。
坐在一旁的柳远山见陈长歌表情犹豫,伸手一按白衣少年,躬身施礼缓言道:“天成托人送回一封书信。”
项府正堂中,两名少年如芒刺再背坐立不安,又怕言语中出现错漏,误害一条人命,种种原因掺在一起,让两人为难的紧。
瞒天过海这事,陈长歌不知如何下手,只能看着那黑衣少年绘声绘色地为那病入膏肓的老人家编出一个个锦绣故事,看着那年迈长者脸上由阴到晴白衣少年心中波澜不止。
骗人这事,三句两句行,说得多了,连自己都信了。
反反复复说了许久,说得那黑衣少年口干舌燥了,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脑中思绪飞转生怕留下什么破绽,按照柳远山往日所说,这撒谎瞒人本就是个技术活,看那黑衣少年舌灿莲花,相比之下那白衣少年则是逊色了极多,连那老者昏黄的双眸都不敢直视。
柳远山绞尽脑汁为这事画了个不圆不扁的句号,项安施礼带着二人出了正堂,项家老爷看着三人离去背影,眼神复杂,在这市井做了一辈子市侩商人,这等拙劣言语还是能分辨出来,但事到如今,他不信又能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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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堂便到了一进院子假山处,憋了许久的陈长歌才敢说话,站在游廊下不禁问道:“管家,您说老爷子信了么?”
大管家项安在项府待了一辈子,对于老爷的脾气性格拿捏的极准,略微叹气,“最多信三分,余下七分应该还是不信,除非老爷能亲眼看见书信,看见少爷笔迹,才算治好心病。”
柳远山嗓音略微沙哑,蹙眉摇头道:“模仿笔迹可是不容易。”
“即使不信,也请管家宽慰老爷。”
陈长歌眼神微动,心中波澜被他瞬间按碎,停住身形冲着那忠心的老管家一揖到地,朗声言道。
“事到如今,以无意义,我兄弟二人明日便赶往天门关寻天成下落,无论死活定会找出个答案,既为人子,又为人友,那天门便是刀山火海,也当走上一程。”
柳远山听闻神情一滞,满脸的复杂神色,唇舌蠕动没有说话。
项安听闻一愣,这中年汉子眼圈转瞬泛红撩袍便要跪倒,哽咽说道,“公子大义,受项安一拜,若能救得老家主项安愿当牛做马报公子大恩。”
白衣少年伸手拦住年逾半百的忠心管家,轻声道:“管家不必如此,我三人交好一场,理应如此。”
项安从怀中掏出几张百两银票,双手递到二人面前:“两位公子远行,这些银钱权当盘缠。”
原本满脸复杂的柳远山看着管家手中银票下意一怔,眼中神色变化,刚想说些什么,只见白衣少年伸手按住管家手腕,轻笑道:“管家如此不是折辱我兄弟二人?”
项安不禁赧颜,又道:“是老奴冒失了,二位公子不用盘缠,但也不能足行千里,待我挑两匹脚程爽利的马匹,以便二位公子快去快回。”
柳远山舔了舔嘴唇眼神流转,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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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州城天色渐暗,两名少年牵着两匹骏马出了项府,欲言又止了许久的柳远山终是开口,为难道:“长歌,天门关可打仗呢。”
白衣少年眼中微波流动微微叹气,“我何曾不知,可若是看着老爷子生生病死,枉为人友,时才是我莽撞了,明日我孤身也无妨。”
“这不是去不去的事,主要那天门……”
项府门口,两名少年曳马而出,白衣走的稍快。
“长歌。”刚出府门的柳远山一把拉住陈长歌衣袖,眼神锐利望向不远处三名身骑骏马的汉子。
陈长歌顺着柳远山眼神看去,只见三名汉子策马缓行,为首的是为书生打扮的年轻公子,弱冠年纪,身穿一身淡青色锦服,腰间悬挂羊脂玉环,头顶缁布冠,肤色深沉,眼神桀骜,身后两名男子而立年,身形极为魁梧腰间悬挂手掌宽窄的阔刀,皮肤黝黑,一人独目另一人右颊有一寸长刀疤,远远看去便有一股肃杀气概虽说身着寻常百姓衣服,但看起来极为怪异。
陈长歌眉目如电,沉声道:“这三人不对。”
黑衣少年微微颔首,“不似乾元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