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民国二十九年)的春节已经到来,大战还在继续,只是慢慢接近尾声,九十八师血战近两个月,伤亡惨重,被换了下来。这场被后人称之为大捷的战役对交战双方而言都没有讨到什么便宜,以至老蒋在半个月后的柳州军事会议上,一口气撤职查办了十几位军师级高级军官。令人庆幸的是,九十八师师长因指挥若定、用兵有方受到了嘉奖,职务从师长升为副军长,军衔从陆军少将升任为陆军中将。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他这个副军长就是走走过场,用不了几天就扶正了。这么一来自然是水涨船高,原九十八师的一些功臣纷纷受奖,职务一路上扬。原来的特务团刘团长军衔晋升上校,有消息从师部传来,说用不了多久,他将调任师独立旅任少将旅长。
牧良逢不关心这些,照样当着他的一连连长,士兵们列队来医院接他时离过年只有三天了,医院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枯燥沉闷,如果不是有柳烟和一堆伤兵们陪着他,只怕他早就按捺不住逃跑了。
同病房的几个军官因为顾忌到牧良逢在场,谈论的话题开始转移到升官发财上面,牧良逢是一天也不想跟这些家伙待在一起,其实他心里是清楚的,这几个家伙基本都好得差不多了,就是想赖在医院里等这场战事结束。
一连的士兵衣着整洁地站在院子外面,这群身经百战的士兵们在等待着他们的连长从医院里走出来,这是一群真正的战士,跟着牧良逢不指望能升官发财,大家在一起就是要打鬼子。
牧良逢出来的时候,带走了两个痊愈的伤兵,一个叫王二宝,一个叫陈小顺,这是牧良逢在医院最大的收获,他挖到了两个宝。王二宝是个迫击炮天才,迫击炮能打多远,他就可以将迫击炮的威力发挥到多大,这家伙没读过书,但是当了五年炮兵,练就了一手无人能及的迫击炮操作技术,普通的迫击炮一旦到了他的手中,简直就是神了。陈小顺是河南人,这小子个子高大,出生在一个武术世家,自小就练得一身好武艺,他身手敏捷,擅长搏击,近战时一把大砍刀舞得呼呼生风,四五个鬼子拿刺刀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这两个家伙都是第九集团军一五九师的士兵,桂南一仗打得有些窝囊,老蒋一怒之下,连部队番号都取消掉了。
伤兵们羡慕地看着王陈二人跟着牧良逢走了出去,牧良逢想了想转身说:“兄弟们,伤好后还有想打鬼子的、能打鬼子的来特务团一连找我,不过我先说好了,我们九十八师都要能打的,想混军饷的就不要来了。”
伤兵们笑了起来,轻伤的都站起来给他敬礼。
“长官,我想打鬼子,但我枪法不好,可不可以来跟着你?”一个伤兵问。
牧良逢点点头说:“可以,只要想打鬼子就可以,枪法可以慢慢练出来。”正说着小伍进来了,按照牧良逢的吩咐,他给伤兵们带了几条香烟。
小伍笑呵呵地给伤兵们发烟,当然也没忘记宣传一下:“这是我们连长特意送给大家的,伤好了愿意来一连的都赶紧了。我们那里伙食好装备好,而且不拖欠饷银……”
牧良逢瞪了他一眼,小伍这才住了嘴。
一连上次一战,补充进来的新兵牺牲一半,兵员不足,受过伤的兵基本上能算是老兵了,所以小伍也想借这个机会拉人。
牧良逢想了想,又来到那个少了一条腿的二等兵面前,说:“大哥,我先走一步了,你好好养病,有时间我回来看你。”
二等兵苦笑一下,说:“我心里老想跟着长官重新回到战场去杀鬼子,可是……”说着这条堂堂的七尺男儿眼睛一红,号啕大哭起来。
牧良逢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一个再也回不到战场的士兵,就像是一个人被抽掉了灵魂,其中的酸楚和痛苦,真正明白的又有几个?
牧良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行几人给他敬了个军礼,然后转身离开了。外面,士兵刀枪林立,整齐地列队静候着连长重返战场。
“报告连长,一连士兵全部集合完毕。”警卫班长阿贵快步跑了过来,这个穿军装时间不长,但跟着牧良逢已经出生入死好几次的广西兵现在已经变得像模像样,做事说话也有板有眼。他那把长刀依然扛在肩上,显得杀气腾腾。
牧良逢说:“集合完毕干吗?”
“报告连长,兄弟们是来接连长和嫂子回去的。”阿贵煞有介事地说。牧良逢终于知道这群家伙的意思,为了迎接柳烟这个没过门的嫂子,兄弟们都是穿新军装来的,给足了牧良逢面子。
柳烟第一次看到牧良逢手下的这么多兵,脸都红了。
牧良逢摆摆手说:“回去啦!回去啦!”战士们都哄笑起来。阿贵他们想得很周到,考虑到有个未过门的嫂子,他们在连部不远的一处民宅特意为他们租了一间房子,算是暂时给他们的新家。快过年了,城里的节日气氛浓烈,战争虽在继续,但人们过了几千年的年依然也要继续。
牧良逢把这两个宝贝兵挖走,回去一试,果然都是好手。王二宝的迫击炮指到哪儿打到哪儿,陈小顺更是厉害,牧良逢挑了四个身手好的老兵一起围攻他,两分钟不到就被他全部放倒在地。这让牧良逢大喜过望,当即就决定让陈小顺当连里的武术教官,由他负责教全连士兵武艺。
士兵们为牧良逢租的房子离连部不远,乡亲们的房子门口早已经贴上了大红的春联,有钱人家更是张灯结彩,喜庆的气氛在县城的每一个角落蔓延开来。因为这场大仗打得并不出彩,中国军队伤亡极大,战事失利,所以部队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军方不得张灯结彩庆祝新年,尽可能的低调。
军饷早几天就发了下来,随之一起来的还有大米、白菜、腌过盐的猪肉和鱼之类的过节物资,牧良逢的钱是猛子代领的,但送钱过来的却是小伍和阿贵。牧良逢一大早就起了床,叫来陈小顺教他打拳,在医院躺了这么久,身子早就想活动一番了,这下好,两人在房子前面的小院里你一拳我一脚地练了起来。
小伍和阿贵提着一些东西进来,看他们在练拳,笑呵呵地进房去了,柳烟正在里面帮牧良逢熬一些还没吃完的中草药。一会儿两人出来。牧良逢停了手问道:“猛子呢?”
小伍说:“他没来,这家伙这几天怪怪的,也不知道怎么了。”
“你们刚才拿了些什么东西进屋?”
“没什么啊!一点年货还有你的饷,我全部交给嫂子了。”
牧良逢进房一看,小伍和阿贵送来了一小袋大米,还有一袋子素菜和十来斤猪肉。
“你们俩一下子提来这么多东西,兄弟们够不够吃?”
阿贵咧着嘴笑道:“管够了,团部怕我们不够吃,多加了半扇猪肉,足有百多斤呢!”
“那我们一起去连部,过了年还有大仗打,不能吃着猪肉忘了鬼子啊!”
柳烟端着一碗中药追了出来,“快把这药喝了,你伤还没好利索呢!”
牧良逢笑呵呵地接过药来,一口喝得精光,然后带着几个人去了连里。还没到连部门口就碰到团部的吴参谋长。
“牧良逢,你跟我来一下。”吴参谋长笑呵呵地眯着眼睛喊,说着看看周围,悄声问:“听说你想老婆了?”
牧良逢脸一红,没吭声。
吴参谋长嘿嘿一笑道:“想也没什么关系啊!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有小孩了。”
牧良逢还是没吭声。
吴参谋长说:“团长的意见是,趁着春节部队休整,把你们的婚事一起办了,免得名不正言不顺,让别的部队说闲话,你觉得咋样?”
牧良逢自然是求之不得,但是一想也不妥,自己和柳烟的长辈一个都不在场,如果把婚事办了,回去少不得要让爷爷生气,再说人家柳烟还没同意呢。
“这事我还得回去问问柳烟。”他想了想说。
“哈哈,瞧你这点出息,好吧!那我和团长等你信啊!有情况告诉我们一声。”吴参谋长笑逐颜开地转身走了。
回到连部,牧良逢脑袋里全想着这事,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妥,全连清一色的光棍,兄弟们大部分都没成家,自己这个当连长的却带头找上老婆了。再说这仗不知道要打到猴年马月才算完,万一哪天自己在战场上牺牲了,还要害着柳烟守寡。
正在想这事,二?四团的一群家伙过来了,王保山、小东北、李天佑还有那个经常惹事现在混成了排长的吴得江。几个家伙牛气哄哄地冲进一连连部。
“听说你小子金屋藏娇,赶紧领出来让兄弟们看看。”吴得江是认识柳烟的,为这事他还挨过牧良逢一枪。
牧良逢瞪了他一眼,笑骂道:“你真是死性不改,难怪越混官儿越小。”
吴得江笑嘻嘻地说:“我才不在乎什么狗屁官呢,给我一个军长当也没味道,说不定哪天上了战场,一颗子弹过来照样四脚朝天。你还真以为我稀罕你那位美人呢,我是想当人家面赔个不是。”
李天佑和小东北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都说吴得江这个王八蛋啥时也学会赔不是了。
牧良逢也乐了,说:“这样吧!你们就一起到我家里去吃中饭。”这些家伙好久没碰头了,见了面自然少不了相互挖苦一番。
“好!今天我们就要吃穷你牧大连长。”几个人笑嘻嘻的,扯着牧良逢就走。
那天中午,在牧良逢的小院子里,小伍、阿贵还有二?四团的四个兄弟喝掉了几斤米酒,吃掉了团部刚刚送下来的好几斤猪肉。
那一天,中尉牧良逢办成了四件事。第一件,和二?四团的兄弟叙了回旧。第二件,他自己掏腰包让阿贵从市面上买了一些烟酒和猪肉,送给连里的兄弟们过年。第三件事,他带着阿贵和陈小顺去看了战死的二连长他那六十岁的瞎眼老娘。这事本来他是约着和八连长一起去的,但是他到八连长的部队一问,士兵们都说连长已经换人了,原来那个八连长上次去昆仑关就再也没有回来。
在八连连部听到这个消息,牧良逢眼睛红红的对阿贵和陈小顺说:“等下回去,你们到市面上再买一些吃喝的东西回去。”
阿贵和陈小顺一时没明白连长的意思,愣头愣脑地说:“连长不用买了,团部发的东西兄弟管够吃。”
牧良逢一瞪眼,说:“你们懂个屁!让你们去就去,兄弟们现在是多吃一顿赚一顿。”
最后一件事,是牧良逢动手打了三十六军的一个营长和后来的新八连连长,理由很简单,已经牺牲了的老八连连长的手下告诉牧良逢,都要过年了,他们还有四个月的饷银没拿到手,上面发下来的东西都是变质了的,猪肉变了味,大米里面生了虫子,面也是发霉的。身上一套军装烂了又补,补了又烂,就是没看到新军装下来。
那个“告状”的士兵偷偷地跟在牧良逢的后面,在八连连部外面不远处追上了牧良逢一行三人,然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苦。牧良逢看了看这个原八连的新兵,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他和团部的军需官关系不错,据军需官们说,部队过年的物资早就到位了,不可能有这种情况出现。
“牧长官,您是我们老连长的朋友,您不能看到兄弟们受苦不管啊!”那八连的新兵一脸菜色,可怜巴巴地说。
牧良逢看到他穿着一条单裤,在这天寒地冻的大街上冻得瑟瑟发抖。
“管!老子这就去问这帮狗日的。”牧良逢火冒三丈,脏话脱口而出。说着转身要冲回八连。阿贵一把拉住他,悄悄地说:“连长,这可是三十六军的地盘啊!你充其量和人家平级,这事咱们不方便插手吧?”
牧良逢脾气上来了,哪还管这么多,推开阿贵吼道:“今天就撤掉我这个连长,我也要管他一管。”
阿贵和陈小顺看连长主意已定,也不多说,卷起衣袖跟着牧良逢气势汹汹地冲进八连连部。新八连长是个三十出头的瘦高个子,正与一个营长坐在里面喝酒,旁边生着一堆炉火,桌上美酒佳肴,两人正喝得性起,没注意牧良逢带着人闯了进来。
看到牧良逢几个人,八连长醉眼蒙?地问道:“这位兄弟来干什么?”
牧良逢示意一下,阿贵和陈小顺冲上去就把桌子掀翻。
“你们是什么人?放肆!”那营长和八连长被这么一闹,酒也醒了不少。
牧良逢豁出去了,本来他就欠着老八连长和二连长的人情,现在这两个兄弟不在了,他们手下的兄弟,如果不出头帮他们一下,他自己都良心不安。
“你们身为军官,在这里烤着火,吃好的喝好的,兄弟们都吃些什么穿着什么?你们出去看看?”牧良逢瞪眼发问。
新八连长和他的上司看清楚了,眼前这个闹事的家伙就一中尉连长,他们放下心来,压根没把牧良逢他们几个放在眼里。
“你一个小屁连长敢跑到老子的地盘来狗拿耗子,是不是找死啊?”那营长仗着自己职务高,指手画脚了两句,抡起巴掌就要“教训”这个不听话的下级军官。陈小顺一看有人要打自己连长,那还得了,一个扫堂腿就将那营长放倒在地。
“反了你们啦!来人啊!给我把这三个混蛋绑了。”一群八连的士兵冲了进来,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一个人动。
新八连长火了,冲自己的士兵吼了起来:“你们都他妈的是聋子啊!老子命令你们,立即将这三个来八连闹事的家伙抓起来。”
可是他喉咙都喊破了,自己手下的士兵硬是没一个人听话的。实在没办法了,新八连长只好掏出手枪,准备亲自上阵了。可是他手枪刚刚掏出来,陈小顺飞身一脚,将他的手枪踢出老远,然后把他按在地上就是一拳,“找死啊!敢拿枪对着我们连长。”
“这些当官的,根本就不管我们的死活,今天要不是牧长官帮我们出头,还不知道要被这些王八蛋欺压剥削到什么时候呢。兄弟们,你们说怎么办?”
“打死这两个狗日的,想我们老连长在时,几时受过这样的鸟气。”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
也不知道是哪个士兵带头喊了一句,八连的士兵一下子群情激荡,眼看就要酿成兵变。牧良逢这才冷静了一些,连忙劝兄弟们住手。
“弟兄们,大家冷静一点,如果打死他们两个,我们都会被枪毙,为他们这样的人陪葬可就不值了。”
“牧长官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八连的士兵们嚷了起来。
“大家押着他们去你们团部,向团部讨个说法。”
士兵们都听牧良逢的,押起两个长官就气冲冲地去他们团部了。
牧良逢担心他们有事,就追出门外说:“如果上面追查下来,兄弟们就告诉他们,一切事情是我所为,有什么事就冲我来好了。”
果然出事了。
牧良逢他们去看望二连长的瞎眼老娘刚回来,就发现连部外面停了两辆军用卡车和几辆三轮摩托车,上面写着宪兵两个字。
阿贵急了,说:“连长,这事闹大了,你还是赶紧躲起来。”
牧良逢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说着大步跨进了连部,里面已经快翻了天了,一连的士兵与近百个宪兵对峙起来,按理说当兵的都怕宪兵,可是为了自己的连长,士兵们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宪兵要冲进去搜人,一连的兵不让,宪兵要抓人,一连的兵就要动手了。好在刘团长和吴参谋长及时赶到,否则一场群殴再所难免。
宪兵看到牧良逢进来,立即围上来抓人。一连的兵又急了,和宪兵再度发生冲突,这次,任凭刘团长和吴参谋长如何强令,士兵们都不听令了。
“你们这是干吗,想造反啊?”牧良逢一吼,士兵们立即安静下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跟你们没关系,他们要拉我去枪毙也好坐牢也罢,我都认了。”
刘团长对宪兵队长赔着笑说:“兄弟,你们先在院门口等一会儿,我保证把人交给你们。”
“刘团长,不是我有意与你们特务团过不去,这是上峰的命令没办法,你别让兄弟太为难了。”宪兵队长顺着台阶下,挥手带着宪兵们先出去了。
看到宪兵们出了院子,刘团长再也忍不住了,抬手就给了牧良逢一巴掌,“都要过年了,都要当新郎官了,有什么事你不能回来跟我商量解决,硬是要自己插手图个痛快?”
团长这一巴掌打得不轻,牧良逢一下子冷静多了,想想这事是真做过头了。
“你知不知道,三十六军的那个团长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扣饷扣物资就是他带的头,你让士兵们去找他,差一点酿成兵变。”
刘团长气得脸色铁青,他内心也痛恨这种军队里日益猖獗的腐败现象,一方面他欣赏牧良逢的血性,另一方面担心这事闹得太大,搞不好自己的爱将要吃大亏了。
吴参谋长也是板着一副脸,“你说,现在有几个当官的不玩这一手?我们都管不了,你一个小屁连长出哪门子风头?你啊,尽给团里惹祸。”
“团座,参谋长,事情是我一人所为,跟其他的兄弟们没有任何关系,你们把我交给宪兵队好了。”
刘团长听牧良逢一说,又急又气,恨不得再给他一巴掌,“这事要放在我们师或是我们军还好,问题是对方是三十六军的,跟我们完全是两码事。牧良逢啊,这一次你麻烦大了。”
牧良逢一听团长这口气,知道自己这次祸闯得不小,要不团长也不会动手打自己。他想起了柳烟,转过身来悄悄地对阿贵说:“告诉弟兄们,这事不要让你们嫂子知道,就说我出去办事了。”
阿贵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连长,我们换套衣服,我代你去吧!”
牧良逢说:“这事谁也代不了,你们好好地给我待在家里,别再惹出什么事来了。”说着他大步走出院子,宪兵们一拥而上,把他押上了卡车。
院子里的士兵一下子炸开了锅:“团长,无论如何您要救我们连长啊!”
刘团长和吴参谋长也是一脸焦急,跟着出了一连连部。
吴参谋长说:“团座,你看这事怎么解决?如果我们不早点想办法,搞不好这小子要被枪毙了。”
刘团长想了想,说:“现在没别的办法了,我这就打电话到军部,要副军长出面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