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筱恬把自己整理干净,开心的朝办公室走去。她们住的员工宿舍和办公室只有几栋楼的距离,所以,八点半上班,如果筱恬愿意,她大可以睡到八点钟。
她把昨天的劝酒事件当成偶然事件,“总不会经常摆庆功宴吧”,筱恬单纯的想,她总能把令她难受的事情忽略过去,再说,许乐告诉她昨天的红酒超级贵,就她那一大杯,够她一个月的工资了,筱恬一口水喷出来,怪不得早上醒来都觉得自己的皮肤好了很多,可见,那个酒真的不错,这么说,她还赚到了。
她愈发开心。觉得软趴趴的阳光都温暖了很多。
走进办公室,许风躬身在许乐的电脑上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许乐频频点头。
快春节了,做媒体的规律是,人民群众大家过节,媒体人“过劫”。所以,台里忙的一塌糊涂,专题部的人忙着做新春专题,新闻部的人忙着出各种“年”系列的稿子。
现在的电视台不比几年前,经历了所谓的制播分离改革之后,所有的领导员工实行绩效工资,考核制度一套接一套,比如筱恬这样的员工希望自己多采几条新闻,运气好可以被评为每周或者每月“好稿”,奖金可以顶十几篇稿子的工资,如果一不小心走了****运,被评为年度好稿,大半年的工资就有了。类似于许风这种主编位置的人,如果每年能有几条新闻被省台或者央视采用,奖金更是多的吓死人。所以,很多人写稿子非常积极,当然,至于被评“好稿”的依据,筱恬从来不知道。
但是,以筱恬对许风的了解,他现在这样拼命不是为了奖金,而是出自于习惯或者热爱。因为他向来如此,从筱恬在报社认识许风开始,他就是一个为了做好新闻可以拼命的人。
“……我说了不同意摆拍,让老百姓再做一次不但浪费他们的时间精力,拍出来的感觉也不对。不管用什么方法,不能摆拍。”筱恬走近他们的时候,听到许风严厉的说。
“可是,这个庄里村太远了,我们不可能每天跑过去拍他们的每个年俗。一方面赶不上他们的时间,我们过去就是中午了,一方面,每天跑来跑去,人力物力也是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每天跑?从小年开始派一路记者驻守在庄里!”
“我反正不去。”
“我身体不舒服。”
“我妈后天生日。”
……许风的话音还没落,下面的几个记者全部开始找理由,筱恬知道,在这个处理人际关系难度远大于处理工作的市级电视台,这几个敢找理由或者理由都懒得找的人,都是属老虎屁股的,一个都碰不得,他们不是某领导的侄子,就是某位大财主的儿媳妇。
许风像没有听到他们的叽叽喳喳,继续盯着许乐的电脑。
“只有这样,才能做出好的新闻专题。”
“……”许乐紧张的看着许风,眼睛里全是祈求。那意思是,“不要派我去啊!”
“怎么了?嫌苦?”许风眼睛依旧没有离开电脑。“在农村呆几天怎么了?”许风声音不高,却十分严厉。
“我去吧,我愿意去。”筱恬打断他们的谈话,两人这才看到筱恬一身阳光走了进来。“我去庄里把年俗的这几条新闻采回来。我小时候在农村呆过,适应的比较快!”筱恬自告奋勇。
许乐得到救赎似得,偷偷给筱恬作揖。许风缓缓站直身体,眼睛亮亮的,像是在思考她去驻守的可能性。
“好,我派有经验的摄像给你。注意安全。”许风最终同意。“明天我跟你们去。”
“啊?!”筱恬几乎和许乐同时叫出来。筱恬之所以自告奋勇,不是因为想争先进,要知道她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上进心三个字,远离许风的控制范围才是醉翁本意。虽然是短短几天,也可以喘口气啊。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筱恬当然大叫,只是,许乐叫什么?
“有问题?”
“啊,没有,没有。”筱恬摆手。
“没有,没有。”许乐跟着摆手。
“那今天下班之后把东西准备好,明天一早出发。”
……
本来解放的日子变成服刑的日子,筱恬那一天的心情像等待执行的囚犯,没精打采,到处溜神。她想人算不如天算,早知道就安安耽耽的呆着好了,或者,为什么自己不干脆生一场大病,也不用跟许风上山下乡了。奶奶的!
第二天,许风开车,摄像坐副驾驶,筱恬使劲缩在汽车后排的座位上玩手机。庄里村路途遥远,也正因为远离市区,那里才没有被一波又一波的城镇化浪潮波及。
“你这种智商的人到农村去也好。”许风盯着后视镜,自言自语一样,“农村人简单一些,比再去喝袁某人的庆功酒好应付。”
一句不怎么好听的话,但是筱恬忽然理解了那天许风亮亮的眼睛。不好听就不好听吧。她缩着的身体坐直了一些。
汽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一圈又一圈,高速上的牌子一会儿一个事故易发区,请减速慢行,看到这些警示牌,筱恬的心都会紧紧的缩在一起,紧张的不敢呼吸,仿佛自己的呼吸会影响车子的平稳。但是,现在,她看着许风稳稳的握着方向盘。后视镜里他的眼神认真,淡然,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像电流一样划过心脏,弥漫全身。
然后她靠在后面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安静的表情。
再醒来,就已经到了庄里村。
原来许风只是送筱恬和摄像到庄里村,只呆一个晚上就回到了台里。筱恬和摄像被村长安排在一户农民家里。
下乡生活只有短短的一个星期,对于筱恬来说,只要让她不再周转于复杂的人际关系,再苦,她都会得意的飘起来。不过,再怎么飘起来,她还是要沉进稿子里,完成许风交给的任务。不然,她都能想到许风会怎样批评她。她打一个冷战,缩进被窝。
这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农户,却也是整个村子的缩影,祖孙三代,儿子媳妇出去城里打工,老人在家里带孙子。从车上下来那一刻,筱恬觉得自己进入了老人院,村口站的都是老人家,偶尔从曲曲折折的巷子里晃晃悠悠走出一对祖孙,小孙子蹒跚,老人家一样蹒跚。窄窄的巷子深深远远,悠长的挂着红彤彤的灯笼,衬着老人家暗沉色的衣服,筱恬从那艳红的灯笼读出来的不是喜庆,而是一家又一家的孤独和期盼。
第二天,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在民间却是大日子,这一天,一家之主灶王爷要到天上跟玉皇大帝汇报这一家人一年来的所做作为,所以,在晚上,家家户户都准备糖果送灶王爷到天庭,糖果是为了甜灶王爷的嘴,好让他到玉皇大帝跟前多说这家人的好话。这一天,也是灶王爷清点家里人数的时间,所以,小年也是一家人一定要团圆的日子。
然而,到了傍晚,筱恬带着摄像想抓拍一些镜头的时候,情况却出乎她的意料。一村子的人和平时没有太大区别,有孙子孙女的,早早打发孩子睡觉之后,安安静静的安置春节要用的东西,只有自己在家的,早已熄灯睡觉。
筱恬一头雾水,第二天一早,筱恬便跑去村长家问个究竟。
“家里人都不齐,过节不就图个热闹嘛,现在年轻人都在城里赚钱,村里只剩老的和小的,没意思。”
“哦……”筱恬一时语塞,她觉得自己好傻,她和许风都没有跟村长说此行来的目的。沉默一会儿之后,她忽然想通了,她要冒一次险,年俗系列不做了,改成“寻找正在消失的年俗”,将亲情和传统节日结合,让摄像把等在村口的老人,蹒跚学步的孩子,红彤彤的灯笼,这些意象拍下来,配以解说词,他们在等你回家过年。她还交代摄像,把村子里陆续归来和家人相见的情形记录下来,回去之后再做剪辑。
那几天,筱恬带着摄像一家一家跑,一户一户跟。常常到晚上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路走的太多,腿疼到微微发抖。第五天的时候,从来没长过冻疮的筱恬耳垂发烫,一摸两边各一个疙瘩,暖过来的时候痒的钻心。
一直到年二十九,她才一身风尘回到台里。
七天的时间,筱恬再出现在办公室时,同事们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人觉得筱恬离开了七天。或许她永远离开也不会有人觉得少了谁。
筱恬脑子里浮现的还是那些等在村口的老人木然的表情,还有孩子们看到爸爸妈妈回来时那种如获至宝的狂奔,这让她十分沉重。
她想到了她的爸爸妈妈,她想,她没回家的时候,爸爸妈妈是不是也像那些老人一样,天天等,时时盼,做什么都没意思。
所以她垂头丧气,满心愧疚。
几期节目播出之后,观众反映很接地气,没有虚情假意,很多人看的热泪盈眶,愈发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日子。领导也觉得很好,马佛爷胖乎乎的手掌拍着筱恬的肩膀,中气十足的说:“后生可畏,再接再厉。”
许风眼里的笑意更是难得,掩饰都掩饰不住,比自己的新闻获奖还开心,他任筱恬情绪低落,他反正很开心。
筱恬得到了嘉许,但是她不开心。
可是,当她看到许风眼里的溢出来的笑意,筱恬又觉得,她这七天的辛苦找到了理由,至少有人因为筱恬的努力眼里充满笑意。原来他的肯定对她很重要,亦或许,她觉得他笑起来真的赏心悦目。
年二十九晚上,一身风尘的筱恬放假了,她又要一身风尘回家过春节。她希望快点回到家,洗去这一身的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