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腾飞
飞虎只是一只狗。但它是只经受过四年系统训练的狗，是只骁勇无比的狗，是只狗品出众的狗。所以寂寞和空虚时常会品味它的一生，像思念老朋友似的。
那一日在山中割草，远方雷声隆隆，暴雨自远而近的扫荡过来，摧枯拉朽的攻占着大片大片的领土。
我俩被驱赶进山腰的一个岩洞里避雨。突然，飞虎双耳贲张，尾巴直竖，四肢肌肉紧缩，双眼紧紧盯着河沟。我环顾了一下，见河沟上游发了洪水，正啸吼着奔腾而下。但河床离我俩的岩洞有几十米，绝没有什么危险，飞虎何至于如此？正纳闷问，飞虎疾如闪电般向河床边奔去。
河边，我家那只黑色的猫咪正轻捷地向树上爬去。很显然，它是为了躲洪水而爬树的。洪水的前锋离那颗树只有几米远了，猫咪却从树上摔了下来。这只蠢猫，它向山腰上跑，不是更安全吗？
飞虎飞奔到树下，一口咬住猫猛向旁边一甩。猫咪恍惚惊醒过来，向山腰上连跳了几步，便脱离了危险。但飞虎来不及转身逃跑，被洪水裹卷而去。
我立即冲入暴雨之中，沿着河岸向下游跑去，大声呼唤着：“飞虎——飞虎——”
飞虎已经八岁，正值壮年。它还是个幼仔的时候，生产队从山城重庆来了位上山下乡的姓何的知识青年，我们叫他何知青。何知青和多数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一样，面对繁重的体力劳动和穷困的日子，狂热很快被失落怨恨扫荡一空。为排解心头块垒，何知青给我家的一只小狗命名为“飞虎”，对它进行着各种花样训练。训练它爬山、奔跑、游泳，教它辨人识物，让它追捕，向它布置巡逻警戒任务。
两年过去了，飞虎成为一只“德、才、貌”都出类拔萃的狗中豪杰。它长着一身细密华丽的白毛，白毛毛尖呈现金黄色，且身材高大，行走坐卧都显得器宇轩昂，算得上狗中美男子。它随时巡逻在全队范围之内，凡不认识的人经过本队都会受到它盘查跟踪。若有牛羊想危害庄稼，它会呼啸而去将其驱逐开。鉴于它的狗德，全队乡亲都非常喜欢它，我们全家和何知青更是宠爱有加。但外队人却讨厌它爱“多管闲事”，三番五次用各种方法谋害它，但均未奏效。有一次七八个人拿着刀棍将它逼入绝境，三面是石壁，一面是10多米高的悬崖。而飞虎纵身一跃，从两位汉子的肩上越过，堕入悬崖下的深水潭。过了20多分钟，追打它的人散去后，它又从水潭里钻出来了。但这并不影响它制造传奇故事。它曾逮住过灵敏异常的猫头鹰，也曾咬伤过来偷鸡“足智多谋”的狐狸。
人是渴望出众超群的，而现实却很难满足人的愿望。于是一些普通平常的人便将动物驯养得出类拔萃，从而获得一种补偿和安慰。对我的家人和何知青来说，飞虎便源源不断地提供着这种补偿与安慰。自然，它也得到了，很多宠爱。
但好景不长，自从我家喂养了一只小黑猫后，飞虎得到的宠爱就少多了，甚至常常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家里鼠患较重，先后养过几只猫，有的短命，有的私奔了。所以对这只小黑猫寄予厚望，对它身上的不良品性也给予了迁就。如改善伙食，不一定能想到飞虎，却一定会有猫咪的一份。若招待客人，飞虎只能徘徊在门外，最多只能恩准守候在饭桌下。而猫咪却可以随时窜到桌上去。晚上猫咪可以钻进被子里，飞虎却还要辛苦的去巡逻警戒。
对这种不公平待遇，飞虎没有表示过不满。猫咪却因此而乖戾得越来越不像话。有几次，黑猫凄嚎着向家人告状，只见飞虎在吃着老鼠，都以为是飞虎抢掠了黑猫的胜利果实，便毫不客气的对飞虎施以了棍棒。
凭飞虎的一贯品性，我相信它不会向猫夺食。于是我特意观察了几次猫抓老鼠的游戏。
一次，见猫蹲在老鼠洞旁，我便在几米外窥视它。片刻，一只老鼠窜了出来，黑猫身手利落地捉住了老鼠，但并不咬死它，更不吃它，而是四肢灵巧地逗弄老鼠玩。我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这一笑，使黑猫愣怔了一下，老鼠趁机向鼠洞跑去。当老鼠钻入鼠洞时，黑猫一口咬住老鼠的尾巴又将它扯了出来。但黑猫仍只是把玩，一只前腿按住老鼠，另一只前腿却捋着它的胡须。其本领和气度也算不凡。
可我怎么也想不通，这黑猫本领高强，但家中鼠患为何并没减轻？粮柜、衣箱仍被鼠们啃出了窟窿。正纳闷间，猫似乎也玩腻了，便大度地放了老鼠，纵身一跃窜入我怀里，一‘喵呜喵呜”地撒娇讨好。飞虎却一个箭步奔上去，只一口就咬死了老鼠，并吃了起来。此时黑猫又凄嚎起来，向主人告状，说它受了飞虎的欺辱。
飞虎恭恭敬敬地站着不动，望着我，眼中充满了复杂的光，有惊惧、有委屈、有甘受棍棒毒打的表情。望着这双狗眼，我竟感到了内疚。我和家人多次错怪了它，不问青红皂白毒打了它。我一手搂着飞虎的脖子，一手不停地抚摸着它，手指在它的长毛中梳来梳去。回想它对我的忠诚与爱戴，胸中涌起了阵阵暖意。
10岁那年，外出归来深夜在山涧迷了路，便倚着一个土堆睡着了。睡意朦胧中，有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偎着我。醒来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只见那个土堆是座坟茔，周围是一片墓地。原来是飞虎偎了我一夜，既为我驱寒，又为我壮胆。那时飞虎还不到两岁，便已那么善解人意。
14岁那年，我割草被毒蛇咬伤，久治不愈。飞虎也为我瘦了一圈。一日，它用舌头舔着我的伤口，不一会儿便哇哇地呕吐开了，显然它也中了蛇毒。不一会，它又衔回了一些叫不出名的杂草，嚼成浓粥状，用舌头敷在我的伤口上。两三天后，伤势见好。每隔三天，飞虎便为我舔一次伤口，敷一次药。三次后，蛇伤痊愈。那时，飞虎六岁。此事传开，人们把它当作精、怪、神之类演绎开了……
过去了好一阵，我才挽住了回忆。再看飞虎，它却正在流泪。我慌了手脚，因为我是第一次见动物流泪，当然也是第一次见飞虎流泪。它多次遭人暗算时，不曾流过泪；我和家人用棍棒打它时也不曾流泪；它的教练何知青回城时，它好像也不曾流泪。此时它是怎么了？难道是受了委屈终被理解的百感交集？
“飞虎——飞虎——”我向小河的下游狂奔，洪水滚滚，衬托着我的心情。当我来到小河与另一河流的入口处时，我看到了飞虎。那里有一块突兀而起的巨石，正是这块巨石挡住了飞虎，又靠洪水的回漩力将它推向了岸边。此地离飞虎救猫处不到一公里，落差却有数百米，且河床上乱石密布，石坎接踵。神勇的飞虎也没能逃过劫难，一身漂亮的金梢白毛几乎被撕磨净尽，全身伤痕累累。
飞虎的殉难源于救猫。但它为什么要救猫？按人道来讲也有悖常情啊！正是那猫，使它一度失去了主人的宠爱与信任。正是那猫，使它蒙冤而遭毒打。我胸中涌起悲伤、愤怒，决定要处死那猫！
正在此时，小黑猫也跟了来，它爬在飞虎的身上，用爪子抓着自己的脸。我蹲下身，正准备抓住它将它扔进洪水中，猛然间见小黑猫流着泪。它的脸被它自己的爪子抓破了，胸脯的毛也被抓下不少。此时小黑猫是很痛苦的，好像还有深深地自责。于是我原谅了它，并打算今后要善待它。
我抱起飞虎，一步一踉跄地往回走。在它救猫不远处，挖了一个坑。当我将飞虎抱入坑里准备盖土时，小黑猫也跳入坑中，偎在飞虎身上。我以为它是在告别。便停下注视了它们很长时间。天将黑时，我将猫提出坑外继续盖土。猫却几次三番跳入坑中。我便只好一只手抱着小黑猫，一只手埋葬飞虎……
此后，小黑猫绝食了，一直萦回在飞虎的坟茔旁。无论家人怎样精心为它做各种美食，任由家人无微不至的关爱它，它都不为所动。七天后，它在飞虎的坟茔上刨了一个坑，在与飞虎殉难的同一时间，躺在坑里气绝身亡……
动物对人，动物对动物，竟也是那么有情有义，甚至不惜捐躯于情义。它们让这个世界增添了温情与生趣，让人感动和震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