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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放下电话,甘粕正彦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给梁父吟和白月朗分别倒了一点洋酒,又加了冰块,端起杯,说:“中国人讲究美酒良宵,来,碰一下。”

白月朗饮了一小口,心存感激地说:“真太感谢了,你一句话就能救一条人命。”

甘粕正彦笑着说:“小姐的后半句可不像是恭维了。”

甘粕正彦今天的举动,梁父吟不解。他为什么对白月朗这样特别?一见倾心?收买人心?似乎也不像。还是另有缘由,梁父吟还一时理不清。梁父吟选择了顺情说好话,称赞道:“理事长很仗义,为了白小姐,他都没问陈菊荣是否可能有过失、有罪就指令特务机关把人放了。”

甘粕正彦半开玩笑地说:“那没关系,即使错放了,手里还有白小姐作人质呀。”几个人都笑起来。

梁父吟站起身,刚说了一句天晚了,要回去,办公间专线电话铃突然响起来,甘粕正彦拿起听筒说:“我听出来了,是秦彦参谋长,马上吗?好,我二十分钟后到。”

显然是急事,他挂上听筒后,说:“真抱歉,这是老天剥夺我讨好漂亮小姐的机会,关东军总司令部总参谋长秦彦三郎中将来电话说,梅津美治郎总司令在他官邸等我,有要事,就不能送白小姐回校了。”

白月朗也趁势站起身说:“本来也不该麻烦理事长的,电车、人力车都很方便。”

梁父吟说:“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代劳,送送白小姐。”

甘粕正彦说:“这真是太好了,我也放心了,回头我让天岗给你们安排一部车子。”白月朗坚决不允,说不麻烦了,她想散散步。

甘粕正彦说:“也好,那就随小姐的便了,进满映后藤养成所的事,你考虑好了告诉我。”

新京的大同路是亚洲最宽、最长的街道,白月朗问梁父吟这是不是真的,梁父吟到过世界很多大城市,像大同路幅宽达八十米,栽有四排行道树的双向八车道的马路,即使欧洲也没有。

明月与十里长街路灯相辉映,亮如白昼,行人寥寥,偶尔碰上几个,也是瑟缩着双肩,低头快步走过。骑在马上的宪兵和守备队巡逻摩托车不时地穿街越巷,拘捕犯人的密封罐车怪叫着驶过,那声音叫人胆战心惊。

白月朗和梁父吟在宽阔的人行道上漫步,像一对情侣,显得那么悠闲,在满洲国的夜晚,很少见,因此格外引人的注目。梁父吟开了一句玩笑:“也许因为大街上人少,才显得街面宽。”

白月朗会意地一笑。梁父吟手里夹着香烟,不时地吸一口问:“累吗?累了,可以要一辆车。”

白月朗笑道:“累是累点,一听你讲话,就忘了累了,外面空气挺好,再走一段吧。”停了一下又说,“梁先生倒是健步如飞。你这个年龄没当过国兵,一定是有什么残疾,才成了国兵漏。”

梁父吟指了指乱发覆盖的脑袋说:“我的大脑有残障,脑后枕骨有毛病。”白月朗当真了,以为他受过外伤。还关切地询问。

梁父吟四下溜溜,小声说:“先天的,多长了一块反骨。”

白月朗忍不住笑了,敬重地望着他说:“和同伴们总是在你小说的字缝里找民族骨气。这反骨我是感受到了的,所以才崇敬你。”

梁父吟却说:“崇拜我的人硬把我推到了不良分子的危险地步,老是受人怀疑,其实我这人挺本分的。”

白月朗却宁愿他不本分说道:“越离经叛道越好。”

梁父吟说:“别往绝路上推我呀。”其实他没挑上国兵,成了国兵漏,是满映出具证明,留他写剧本,满映人都知道,甘粕正彦对他不错,甚至引起同行嫉恨。

白月朗:“甘粕正彦保你,就是杀人放火也没人敢管了。”

梁父吟大笑说:“你这不是骂我吗?”

2

西江月出面,白月朗又求动了甘粕正彦,张云峰约出周晓云,二人站在新京医科大学宿舍门外。张云峰认为现在是双保险了,他相信西江月老师也是有门路的,他是社会名流啊。

这时尾荣义卫气喘如牛地跑来,对等在外面的几个学生说他打听着了,是宪兵队岸信队长手下人抓走的,重案才进特高课,这就很难办了,天亮时他再找找人,听他那口气,他肯定找不到强有力的人。周晓云谢了尾荣先生,人很快会放回来了,没什么事。叫他不必再费心张罗了。

见尾荣迷惑地望着他们,张云峰就告诉他:“白月朗求了甘粕正彦。”

“是吗?”尾荣义卫大为吃惊,他想不出甘粕正彦怎么会买白月朗的账?不过他向来不多嘴,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说:“这就好,但愿虚惊一场。”

这时一辆吉普车开到楼前。听到车声,好多窗口都有人探出头来。一个日本少佐打开后车门,陈菊荣下车,腿也瘸了,浑身带伤。一年级甲班趴在窗口的人也发现了,大叫了一声:“陈菊荣,陈菊荣回来了!”

张云峰、周晓云几个人最先迎上去,教室里的女生全都拥到了楼外。只见陈菊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走路也有点跛。周晓云叫了声:“陈菊荣,”哽咽着抱住她说,“他们打你了?”同学望着满身是伤的陈菊荣,都伤心地抹眼泪。

尾荣义卫照例息事宁人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以后可得小心了。”

陈菊荣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说:“没事,大家别担心了。这不,他们怎么带走我,还得怎么送我回来。”

舍监陪着丸山彻二校长来了,校长看见陈菊荣安然无恙地回来,有几分惊讶就问陈菊荣:“你没事了?”

陈菊荣瞪了他一眼:“听校长这意思,我有事你才乐啊?”周晓云拉了她一把,叫她少说一句吧。

丸山彻二也不跟她计较,转向了日本宪兵少佐,用日语问:“写反日标语的不是她吗?”

少佐回答:“不是她。是奉岸信大佐之命送她回来,大佐的意思是不要为难她。”

丸山彻二说了声“是”,随即,少佐上车走了。

丸山彻二见寝室门前人越聚越多,就生气地说:“都回去就寝,有什么好看的。”学生们逐渐散去。

丸山彻二又嘱咐陈菊荣:“这次得到宽大处理,要懂得感恩,不准再有反满抗日的念头。”

陈菊荣反感地说:“我才不感恩呢,平白无故挨了一顿打,你还要我感恩?”周晓云怕她再说出不好听的话来,赶忙拉着她进楼去。熄灯号声中,舍监的大嗓门在整栋楼都听得见。女生们纷纷钻进被窝,正给陈菊荣擦洗伤口的周晓云也叫大家快躺下了。

舍监带一帮臂缠白袖标的值周生,站在门外问:“点名了没有?有没有漏宿的?”

周晓云喊了声“没有”,看看左边白月朗空着的行李,连忙拉开,胡乱把衣服、毯子塞进去,做成有人的样子,以防舍监闯进来突查。

外面又吹第二遍号,由值日生拉灭了电灯。因为外面有月光,屋子里还能看清一切。几乎所有的人都无睡意,全都趴在枕头上,想听听陈菊荣讲她的传奇。

上铺有人先发问:“谁这么缺德,向宪兵队告密?”

有人说:“听丸山彻二校长口气,说不定是他捣的鬼。”

陈菊荣说出了真相:“不是让每个人都写‘日本必胜、中国必亡’几个字吗?听日本人的口气,好像在飞行辅助木桶上发现了反日标语,叫咱们写那八个字,是对全班笔体查找呢。”

有人不解:“这八个字对日本人有利呀,说日本必胜还叫反日吗?”

到底是周晓云成熟些,她首先想到了:“这标语一定是反过来写的。”

既然是政治犯,大家更关心的是,日本宪兵队怎么会发善心,又轻易把她放了呢?这也是陈菊荣纳闷的呀。除了周晓云和张云峰,没人知道内幕,他们俩也不会说。

周晓云弦外有音地说:“你让陈菊荣偷着乐吧,你是借好人光了。”

“好人是哪个?”陈菊荣追问,“你今天非说出来不可,知恩不报非君子,我得谢人家呀。”周晓云说她无论如何也猜不到这好人是谁。

有人猜是尾荣义卫先生,有人猜是陈菊荣在协和会里做事的爹,甚至有人说可能是丸山彻二校长发了慈悲。周晓云不搭腔,她不想把白月朗牵进去。

说话声惊动了外面,门突然被踢开,手电筒满屋乱晃,舍监大声叫嚷:“睡觉,再说话,罚到外面站着。”女学生们全都缩进了被窝,一时鸦雀无声,舍监才走了。

挨着周晓云的陈菊荣又侧过身来,悄声问周晓云:“你说的贵人到底是谁?你别让我知恩不报啊。”周晓云才悄声告诉她,是白月朗。

“她有这么大的本事?”陈菊荣想了想,说道,“她父亲是一国高校长,协和会长,得过菊花勋章的,桃李满天下,认识人多。”

周晓云却说:“不是她父亲,她托的人是甘粕正彦,”周晓云提醒陈菊荣,“你忘了,你被带走之前,甘粕正彦来医大把白月朗请走了?”

陈菊荣还是不敢相信:“一面之识,就能办成这么大的事?”

周晓云就把她和张云峰坐三轮车找到了满映的事说了一遍,她当时也是病急乱投医,想不到还真拜对菩萨了。陈菊荣仔细回味,怪不得呢。宪兵队的人可能以为她不懂几句日语,在她面前说话就没背着,她恍惚听他们说,是一个什么有来头的人打来了电话,不问青红皂白,非逼宪兵队放人不可。来电话来之前,还在拷打她,电话一到,全都对她客客气气的了,还拿了半斤果子让她吃。她馋得真想吃,可她忍住了,把果子扔到地上踩个稀烂,不能让日本鬼子小瞧。

手电筒的光又在窗户上晃来晃去了,周晓云捅了陈菊荣一下,小声说:“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3

吴连敏被李贵选为第二个倾诉和争取的目标。李贵说:“我常常感到没脸见人。绝食那阵子,吴连敏和张云岫都苦口婆心劝我出去参加绝食,是我胆小,到底没敢去,现在想起来,真丢人啊。”

吴连敏本来也没跟他计较:“人和人不一样。何况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

李贵说:“你一定很看不起我。”

吴连敏说了实话:“倒也没有。当时只是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觉,民族都危亡了,连个屁都不敢放,还叫个人吗?”

李贵承认:“我该骂,该遭唾弃,太自私了,胆小就是怕得罪了日本人!”

吴连敏不明白,他今儿个怎么反复提起这个茬,又没完没了地自省?难道找吴连敏谈心,就为专门表白愧悔之心吗?

李贵说:“最近一直闹心,嘴上不说,心里明白,愧对同学们,有一种矮人一头的感觉。”

既然这件事在李贵心中引起这么大的波澜,证明他还是个可救药的好人,吴连敏便热情地劝他:“同学们不会歧视你。不管早晚,能想明白了就好。”

李贵表示:“为了将功补过,我想多干点事。”

“这是什么意思?”吴连敏也警觉起来,问他想干什么。

李贵直言不讳地说:“想参加你们的活动。”

难道他摸到了边吗?吴连敏反问他:“你知道我们有什么活动吗?”

李贵摇头说:“不知道,只是感觉得到有一个救亡组织存在。”

吴连敏还无法信任他,来得太突然了,就推说一时帮不上他这个忙。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李贵说的那样组织,它究竟存不存在,但也留了一个话口,说一旦知道了,一定告诉他。李贵嘴上答应着,脸上是又一次失望的表情。他明白,自己可能太急于求成了,反倒吓住了人家,他恨自己的低能。

李贵只能另僻蹊径。他把自己的意思向青本平进报告了,青本平进眼睛当时就亮了,称这是出奇制胜的一招,有点类似苦肉计,一定能赢得人心。青本平进把李贵领进他办公室里面一间静室,挡严窗帘,又把纸、墨、笔、砚一一摆好,向李贵示意,然后带严门走了出去。

李贵把几张对开白纸糊成一大张,铺在地板上,在一捆毛笔中选了一支最大的提斗,蘸饱了墨,写下“打倒”两个字,又站起来端详着。大标语终于写好了,李贵打开风扇把墨迹吹干,卷成一卷,走出办公大楼,他腋下夹着一卷子纸,左手提一只小桶,贴墙根走,东张西望地躲避着巡逻兵,来到锅炉房后面的大烟囱下。这大烟囱足有七十米高,直插云霄。

李贵惊悸四望,清虚的月光下,建大校院里静悄悄的。他都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了。但他是兴奋的,仿佛看到了这样的场景,早操时他刷写的反日标语成了新京头号新闻,警车云集,警报器拉响,军警宪特把建国大学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那些爱国青年围在大烟囱下,用赞叹的目光观看,人人心中都景仰着他这位大英雄。李贵不担心入狱,那才会有大轰动,这一来,地下组织还不上赶着来找他呀?

4

走了一段路,梁父吟停下脚步,他忽然说:“我有一个朋友叫白刃,白小姐认不认识?”

白月朗笑着说:“白刃是我哥哥呀,在建国大学念书。他不过是个学生,您怎么会和他是朋友?”

梁父吟很平淡地说:“偶然的机会相识了,彼此性情相投,交朋友分什么高低贵贱。”停了一下又说,“这么说,白浮白是令尊了?”

仿佛是被人揭了短,白月朗立刻感到浑身不自在,忙说:“别提他。”

梁父吟看了她一眼,有意缓解白月朗的反感和尴尬道:“白浮白先生很有学养,当协和会长并不代表什么。”

他说的“不代表什么”,这是什么意思?白月朗一时无从理解,她讨厌这个话题,也就不接这个话茬,她又把谈话引向甘粕正彦问:“理事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倒是个谜。”

梁父吟反问:“你看呢?”

白月朗说道:“他不坏,挺和善,挺仗义,挺有风度,是个智者形象,他不像别的日本人那么狂傲残暴。”

梁父吟未置可否,顾左右而言他:“他想让我改路数,别再写历史小说、历史剧。”他问白月朗,“观众爱看时装剧吗?”

白月朗的思绪可没拐弯,坚持让梁父吟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梁父吟无法回避了,他说:“我也说不好。有的日本人像盘子里的水,很浅,只知道杀人放火,有的人就不容易一眼看到底,那是因为水深的缘故。”

白月朗不再问了,沉默着。二人都下意识地看着路灯映出来的忽长忽短的身影。前面橫街街口有一家茶室还亮着灯。梁父吟提议进去喝杯茶润润嗓子。白月朗没反对,便跟在他后头向茶室走去。

大概沾上日本边儿的买卖兴隆,这两年以日本地名、名胜命名的商号、饭馆比比皆是,眼前这个小茶馆就敢叫北海道茶室。北海道也没能给茶馆老板带来多少财运,黄金时段里,两个日本人在喝啤酒,茶室里空荡荡的,生意十分冷清。

他们一进来,四十多岁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粉的老板娘迎上来,鞠躬道:“先生、太太,用点油茶面吧,真正羊油炒面。”

白月朗很不好意思,装听不见,梁父吟用埋怨的口吻纠正老板娘:“不是太太,是小姐。”

老板娘偏偏是个多事饶舌的人,她把他们让到玻璃屏风后的临窗的位子上,赔着笑脸说:“对不起,我称呼早了点,郎才女貌,天造地设,这么般配的一对,谁见了都得叫先生太太。”

这女人真讨厌,生生认定白月朗早晚是梁父吟太太。见白月朗难为情地扭过头,梁父吟很机智,确定了新的人物关系,指着白月朗说是他妹妹,这一说,白月朗高兴了,笑着看了他一眼。

老板娘更会随机应变,马上说:“看面相,还真是一奶同胞,你们这兄妹俩呀,一看面相,就知道是干大事、当大官的。”

梁父吟逗她说:“那老板娘猜猜,我是个什么官?”

老板娘认真端详着,讨好地说:“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不是警尉,也是个警尉补。”二人一听,差点乐喷了。警尉或警尉补,不过是警察狗子最低一级的小官,就是老板娘心中的皇上了。

梁父吟叫她来两碗油茶,又问:“有什么小吃的?最好带肉的。”

老板娘咧咧嘴说:“肉可没有,想吃肉,那得上吉野町日本租界去。二位又不是不知道,肉是配给的,不过我这有粉肠,闭着眼睛吃,和肉肠一样味,是用老汤煨的。”

老板娘走了,一转身工夫,先端来一盘粉肠,又提了一把长嘴大茶壶,在事先盛好黑糊糊的面糊里冲开水,各插了一把调羹在碗里,端了上来。说了声:“慢用。”

面很难吃,老板娘可给它起了个好名字,叫协和面,原来是把苞米面、小米面、黄豆面,高粱面混合起来,再少掺一点橡子面,这不正是五族协和面吗?

可能老板娘本心是在附庸风雅,协和会时髦呀。梁父吟小声警告老板娘:“这可不是好话呀,千万再别说协和面了,犯忌,这不是糟践日满协和吗?若是白面、大米面掺叫协和面还差不多。”

老板娘吓坏了,看了喝啤酒的日本人一眼说:“多亏先生好心提醒了,我这没文化的人,还以为凡是协和,日本人听了都高兴呢。行了,今儿个二位的粉肠、炒面白吃,不要钱了。”

白月朗说:“那哪能呢。”她尝了一口炒面,确实难吃,半天没下咽。

“不好吃?”梁父吟吃了一口,也差点呕出来,他又把老板娘叫了回来理论,“这叫什么味呀,又酸又有霉味,也没甜味,没放糖吧?”

老板娘苦着脸说:“头几年还配给点白糖、红糖,这几年不配给了,我自己到乡下买点甜菜疙瘩,自个在大锅里熬的土糖稀对付,这也没法子呀。”

梁父吟挥挥手让她走了,二人谁也没再吃一口,梁父吟吩咐老板娘泡一壶茶上来,点名要茉莉花茶。茶很快上来,他们喝着茶,坐在那里聊天。梁父吟说:“花几毛钱也值,权当歇脚。”

白月朗笑了:“难怪你是作家,说出的话幽默而又含义深刻。”

梁父吟说:“说话的自由也没有,只有隐晦和含蓄的权利暂时还没被剥夺。”

当梁父吟又让老板娘提了开水壶续水时,白月朗发现两个饮酒的日本人也不在了就说:“太晚了,你回去晚了,家里人会担心的。”

梁父吟说:“大可不必为我担心,我家的户籍簿子和通账上只有我一个人。”

白月朗很惊讶:“你没成家?”

梁父吟说:“看来我老了,我从你的语气和眼神里感受到了可怜和悲凉,老大不小的人了,却连个媳妇也没混上。”

白月朗不好意思地说:“我可没说梁老师老。前几个月,我们班的陈菊荣给同学们发纸条,让每个人填上一个最崇拜的人,结果您排第一。”梁父吟不明白,这可奇了,他怎么会成为医大学生们的偶像?

白月朗说:“很大程度是因为你那部小说吧。《醉土》这本书,令好多学生倾倒,激起了每个人压在心底的民族意识。后来禁了,大伙还偷偷在寝室里传看,白天不敢看,晚上猫在被窝里打着电筒看,舍监老师发现了,以打臭虫为名,让同学晒草垫子、晾被子,书全翻走了,只有我那本幸免于难。我把书藏在厕所水箱上头,没人能想到。”

这是梁父吟走麦城的经历。为这本书,他戴上了反日红帽子,蹲了三个月笆篱子(监狱),早知道会换来十六位女生的崇拜,也值。

白月朗说:“我那本书都快翻烂了,补了又补,这回有幸认识了你,得请你给我在书上签个名。”

“这个容易,”梁父吟说,“签一个名,换来女神的青睐,值得。”这脱口而出的玩笑不知有意无意,白月朗的脸刷地红了,她偷觑了梁父吟一眼,梁父吟像没事人似的又谈天说地了。看起来,梁父吟是个不知道犯愁的人。白月朗忽然说:“不知你信不信,明天,我一宣布自己跟大作家梁父吟一起喝过协和油茶,一定会身价百倍,我有一个奢侈的请求您能否答应?”

梁父吟说:“不要说奢侈的请求,就是请我和王二麻子一起去掏大粪,我也乐意从命,毕竟也有一个姑娘崇拜呀。”

白月朗咯咯地笑个不止,常跟他这样的人在一起,一定不累,天天有笑声,白月朗平时真的很少笑,没机会、没心情。

梁父吟的话很辛辣:“满洲是个蒸发了笑声的地方。”

真是充满哲理和社会内涵的语言,白月朗称赞他:“你说得太好了,可不是吗,笑声早都被蒸发得无影无踪了。”

停了一下,白月朗摊了牌说:“我这个奢侈的要求其实很筒单,只希望你到我们班去一次,让大家见见你。”

梁父吟摇着头说:“去不得,不去嘛,崇拜者会把我打扮得十分完美,一去不就露馅了吗?原来是个不修边幅的家伙。”白月朗又乐。

梁父吟问:“你真的想进满映吗?”

“想当然想,当明星太有吸引力了。不过,幸运之星这么轻易降临,反倒有点犹豫了,既然您问起,就请帮我拿拿主意。”

“说实话,我又希望你进满映,又不愿意你踏进电影厂的大门。我也是矛盾的。”

白月朗可没想到是这么个反应,忙问:“这是为什么?”

梁父吟说:“你底子好,知道什么叫底子吗?这是电影厂的行话,就是说你有身材、有容貌。你这种脸形轮廓清晰,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最上镜头。导演会过目不忘,走远了也会回三次头。”

“什么凸凹,”白月朗笑了,“我脸上有各种地形地貌啊?”

其实有人长得也很不错,可是一上镜头就完了,扁平脸,再碰上蹩脚的照明师,给你布个大平光,亮堂堂,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据梁父吟说,白月朗这种脸形恰到好处,上镜头好看,从哪个角度拍都漂亮。这是她的先天条件。

梁父吟说:“你这种底子好的人只要有灵气就行,最主要的是松弛,有人也有表演天才,可就是紧张,一站到机器前,大灯一开,全完,连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其实,我早已经在暗中观察你了,你够松弛的了,这是你能吃这碗饭的看家本事。而且我有预感,你一旦干上这一行,一定能红。”

白月朗笑道:“你这是恭维之辞了。”

梁父吟说:“不,不是恭维。除了你自身素质外,你又有了一个外援,他可以把任何白痴托举到青云之上。”

白月朗明显地恼怒了,她说:“我是白痴,却不想被谁托上青云。”

梁父吟自悔失言,忙说:“我给你赔礼,对不起,我是口误,如果我说你是白痴,连白痴也不相信。说这话的人才是地地道道的白痴呢。”

白月朗终于被他逗乐了。她还是想知道原因,问:“为什么说不希望我进这个圈子呢?”

梁父吟这回十分谨慎了,他说得字斟句酌:“这也只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而已,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等以后想明白了再告诉你。”白月朗便不好再问了,她听到了轻轻的鼾声,扭头一看,伏在柜台上的老板娘的口水都流出老长了。

她笑着说:“快走吧,老板挣咱这几毛钱何其不易!”说罢起身,摸出一元纸票压到了碗底下。

梁父吟上去制止:“怎么好这样?你是个学生啊!”

白月朗说:“再穷,一块钱也出得起呀。”

5

起床号响起,建国大学很多学生往大烟囱底下跑,上操都不顾了。白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从操场跑过来,挤过人群,才发现有人在大烟囱上贴了一张巨大的反日标语:打倒日本鬼子,誓死不当亡国奴。

兴业大鼓声响了,一些教官叫学生去上早操,学生仍不肯散开,青本平进躲在暗处不上前。一些教官着急了,扛来梯子,试图揭掉标语。李贵十分得意地站在角落里看热闹,他在人群中寻觅着。

见有人爬上梯子,青本平进出来制止说:“不能动,要等特高课来照相。”

作田庄一总长来了,他厉声说:“谁通知宪兵司令部的?是你吗?”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直视着青本平进。

青本平进说:“按规矩是必须报案的。”

作田庄一威严地说:“我立的规矩是马上揭去,不准声张。”青本平进不敢说话了,早有人爬上梯子,扯掉了标语。李贵发现了吴连敏,便从人群里穿过去找他。

张云岫与白刃走出人群,他悄声问白刃说:“你看是谁干的?”他觉得这事很蹊跷。

“咱们没干。”张云岫判断,“肯定是重庆那边所为。”

他们又觉得不像。他们会这么蠢吗?这有什么作用?这不明明是自我暴露吗?此地无银三百两嘛!那会是什么人干的呢?

出了这件事是给作田总长添乱,他希望他治理的建大上下和谐,成为典范,这等于当头一棒。作田庄一毕竟不像前任总长那么坏,有一个好环境不容易呀。

早饭后,李贵又一次把吴连敏约了出来,来到人工湖畔,李贵显得很兴奋,他说:“太痛快了!堂堂的建国大学出这么一条标语,必然轰动全满洲。”

吴连敏评价也不低,影响不止于建大、满洲,在日本本土也得成为头条新闻。

李贵洋洋得意地一拍胸脯说:“我干的。”

吴连敏显然大感意外,一下子站住问:“真的是你?”

“这还有假!不管别人是不是看不起我,我得对得起良心。我今后隔三差五地给他刷上一条。”

吴连敏冷静下来,才有几分相信。他皱着眉头劝他:“千万别再冒险,这太危险了。”

李贵显得大义凛然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无所谓。”

吴连敏心想,你无所谓,我们有所谓呀,你这东一榔头西一杠子的,把我们的章法都打乱了。吴连敏对他说:“你单枪匹马好说,但会影响了别人……”

一听此言,李贵暗喜,他说:“我想加入,你们不要我,我跑单帮,谁也别想管我,抗日嘛,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各有各的抗法。”

吴连敏怕他再胡来,那就会把火引向地下组织,必须安抚他,就答应了他的请求。说根据他的表现,允许他参加读书会。

李贵欣喜万分,他说:“太好了,你们有多少人?”

吴连敏正告他:“这你不能打听,你能知道的,就我一个人。”

李贵为自己的急不可耐后悔,连忙说:“我懂,我一定不乱打听。”

6

张云岫匆匆赶到新京医科大学女生宿舍时,宿舍里只有两个人,陈菊荣和冯月真,冯月真正给陈菊荣的外伤涂药。张云岫一走到陈菊荣床前,她立刻绽开笑容说:“你怎么才来!昨天在取调室灌辣椒水那阵,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说到伤心处,她又哭了,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张云岫不认识冯月真,闹了个大红脸。陈菊荣告诉他:“这位是冯医生,是我的老师。”张云岫放下手里提的水果,叫了声“冯大夫”,又让她吃橘子。

冯月真开玩笑说:“这不是给我买的,我得识趣点。”几个人全乐了。

张云岫递了手绢给陈菊荣擦眼泪。冯月真说:“你看你,伤得那么重,都一滴眼泪没掉,现在这是怎么了?”

上过药,冯月真收拾着医疗器械说:“也好理解,这不是心上人来了吗?再刚强的人在亲人跟前也得撒娇啊。”

陈菊荣说:“去你的,也没个当老师的样。”

冯月真站起身说:“走了,咱坐在这儿碍眼了。”笑着往外走,张云岫一直送到门外,强塞给她两个橘子。

张云岫回到床边,给她剥橘子说:“真是飞来的横祸,平白无故受了这么大的苦。”

陈菊荣并不承认是“平白无故”,说:“都是自己惹的,云峰不让我写,我以为查不出来,还是写了,还变了笔体呢,还是没逃过宪兵队的眼睛,小鬼子真鬼!”

张云岫早听弟弟说了,就劝她:“吃一堑长一智吧,不能图一时痛快。”

陈菊荣却顶撞他说:“用不着你来教训。你宁可当亡国奴,也不会吭一声的。”

张云岫也不反驳,说:“一定是为了加入人家的什么读书会表现表现。”

陈菊荣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

果然叫张云岫猜中了。张云岫说:“岂不知,你越这样,你离人家门口越远。”陈菊荣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张云岫一边给她剥橘子喂她一边说:“你吓着人家了。这么毛毛愣愣地捅娄子,不是惹事添乱吗?谁敢兜揽你?”

“对呀,”陈菊荣傻了,“这不等于是提溜棒子叫狗,越叫越远了吗?”

张云岫直乐,说好在这次有惊无险,她够幸运的了。

陈菊荣问他:“知道是谁救我出来的吗?”

张云岫早听张云峰说了,仍然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陈菊荣便把白月朗求甘粕正彦,西江月去求徐晴的话都说了。不过,陈菊荣弄不明白,到底是哪个起了作用。张云岫会办事,山神、土地都灵,都感谢就是了。

7

李贵入会,是个重大突破,青本平进马上往满映湖西会馆挂电话,他说话的腔调里透着兴奋:“是甘粕理事长吗?我是青本平进。”甘粕正彦平淡地“噢”了一声,他早听出来了。

青本平进问:“您现在有时间没有?我想过去一下,有非常好的消息报告。”

甘粕正彦却显得没那么兴奋,问他:“是大烟囱上写标语的事吧?那就不必来了。”青本平进很吃惊,没想到热脸贴了他的冷屁股,他都知道了?这么快?甘粕正彦在电话里只是笑笑。

青本平进赶快声明,他下面要说的,理事长肯定不知道。

甘粕正彦早替他说出来:“标语是李贵写的,他到底取得了信任,摸到了重庆地下组织在建大的门,对吗?”

青本平进的积极性大受挫折,他的声音陡降八度,“理事长连这个也知道了?”甘粕正彦办事还是滴水不漏的,不管怎么说,还是在建大打开了缺口的。他叫青本平进可以过来领奖金,下一步看他的了。

青本平进这才吁了口气说:“谢谢长官。”撂下耳机子,负责对李贵盯梢的下属来报告,说李贵的爹娘坐着花轱辘车到了校门外了。青本平进“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当李贵迎出来时,爹娘从马车上跳下来,李贵眼睛一亮,跑过去说:“爹,你回来了?”

李贵娘说:“多亏我儿孝心了。”

爹打断她:“儿再孝心,没有日本人发话,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知扔在哪块野地喂狗呢。”

李贵娘说:“儿呀,你交了个多大的日本官呀,说话比使钱都管用!咱可得有良心,别忘了人家的好处。”说完,从马车上提下筐,里面是鸡蛋、鸭蛋,还有豆角、茄子、倭瓜,一大堆青菜,她说这都是头茬菜,自儿个都没舍得尝鲜呢。”

李贵皱着眉头说:“这是干啥?”

李贵娘说:“乡下没啥新鲜玩意儿,都是自个家出的,给恩人尝尝鲜。”他们都没注意到,此时青本平进课长骑车来到了校门口。

李贵埋怨地看了娘一眼说:“娘,这玩意能当礼送啊?打发要饭的呐?”

李贵爹也埋怨老伴:“你看怎么样?我说拿不出手吧?”

顾贵娘不服气说:“瓜子不饱是人心,官还不打送礼的呢。”

这时青本平进接话说:“老人家说得对,这礼我收下了。”

老夫妻都张大了眼睛,娘看了儿子一眼说:“这位,就是帮咱说话的恩人吗?”

李贵说:“是,他是我们的青本课长。”

李贵娘马上拉着他爹跪下磕头说:“你可是包青天啊。”

青本平进拉起他二人说:“这点小事,不值得这么谢。”

这事还小?在李贵一家人看来,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事,比改朝换代、天下兴亡重要得多。他爹若是回不来,他们家可是塌了天、折了大梁了。

李贵爹拉着儿子衣袖,悄声问青本平进是个啥官呀?有没有警尉大?

李贵随口说:“啊,塾务课长。”

他娘一听是课长,自作聪明地说:“八成就是管上课的官。”说得连青本都大笑不止。

李贵求青本平进帮他告个假想带父母去逛逛大同路、三道街,吃顿馆子,他们难得来一趟新京。

这太应该了,但青本平进说:“逛街有的是时间,先到学校坐坐,我得招待二老一回呀。”

青本平进不由分说地把菜筐装到花轱辘车上,自己操起鞭子,“驾”的一声吆喝,赶马车进了挂着满洲国国旗的校门,引来好多好奇的目光,成了建国大学一景。

爹、娘为难地看着儿子,爹说:“这好吗?”

李贵说:“就别见外了,走吧。”

马车经过人工湖畔的神社鸟居时,李贵娘指着小白房子,说:“不知那是什么地方?养鸡的笼子吗?真秀气,咱乡下的破鸡窝都是草编的,鸡一样下蛋。”

李贵吓坏了,大吼了一声:“娘!你找死呀?”

他娘吓了一跳:“这又咋了?”

倒是青本平进显得很宽容,他说:“不知者不为罪,别吓着老人家。”

儿子吓出一头汗,幸亏青本平进人好,这是掉脑袋的罪呀!他告诉他娘:“那是供奉天照大神的地方,无比神圣。”

他娘又开始饶舌:“天照大神?没听说过,这是哪路神?咱们供财神、门神、土地神、灶王爷,还有观音菩萨,没听说有个天照大神,是跳大神,打狍皮鼓的吗?那得有二神陪着啊。”

儿子又恼了,吼道:“娘,你少说两句,还能把你当哑巴卖了啊!”

青本平进对乡下人解释,说这神屋叫鸟居,鸟雀的鸟,居住的居,就是供奉日本太阳神的神社,像帝宫里的天照大神神庙,很大,就不称为鸟居。

噢,原来请的是日本神,怪不得老太太活了这么大岁数没听说过呢。

青本平进说:“恭请天照大神,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去年六月二十二日,是日本纪元2600年纪念,康德皇帝东渡扶桑,成功地访问日本八天,康德皇帝诚心诚意地向日本天皇表示,要迎接天照大神到满洲来,举国奉祀,这是划时代的改变,人们不可能没注意到满洲通讯社和《满洲日报》上的新提法,过去称日本为盟帮,现在叫什么?”

李贵马上接话:“现在叫亲帮。”

“是的。”青本平进说,“什么是亲帮呢?亲帮就是父母之国的意思,日满两国,就像父与子,把两国结合在一起。”

李贵爹小声对老伴说:“听见没有?从前说日本、满洲是兄弟,现在是爹了。你可别瞎唠叨了,你是土埋半截了,你别给咱儿子惹祸呀!”

青本平进只顾说下去,好好看看《国民训》是什么内容就清楚了。《国民训》第一条就说,国民须念建国渊源发于唯神之道,致崇敬于天照大神,尽忠诚于皇帝陛下。

8

西江月来到民生部弘报处课长办公室见徐晴,徐晴给西江月冲了一杯咖啡,又滴了几滴酒,她妩媚地笑着,端给坐在皮转椅里的西江月。

西江月啜了一口说:“真香,正如流行歌唱的,美酒加咖啡嘛,能不香吗?”

徐晴告诉他别喝瞎了:“这是我舅舅从日本带来的,天皇给他一包,我倒了半包,那半包孝敬了皇上,这么说,你也差不多等于皇上了。”

西江月说:“我能不领情吗?喝上一口,就有飘飘欲仙之感。”

停了一下,西江月道:“你好像是留日的?”

徐晴看了他一眼:“你调查我根底?”

西江月笑道:“这话说的,怎么叫调查?这是荣耀的事呀!如今不管是留美、留法,哪个也没留日吃香。”

徐晴得意地嘻嘻一笑,西江月又问她:“你学什么科的?”

徐晴说:“我学的是商科,可我讨厌商人,回来后就改行了。”

西江月说:“现在干这个好,正好展示才干。”

徐晴瞥了他一眼:“言不由衷吧?”她又拿了一包日本关西牌香烟,撕开封口,弹出一支,用嘴唇潇洒地衔住一支,把烟盒扔给他,告诉他:“这是川岛芳子昨天来看我时送的。”

西江月摆弄着烟盒说:“没想到你和川岛芳子也走得这么近,我听说川岛芳子是个同性恋。”

徐晴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向天棚吐着烟圈,又让烟圈环环相套。她注视着西江月,哈哈笑着说:“你别用这眼神看我,我可是异性恋啊。”

这时一个职员送来一份刊物,站在她面前毕恭毕敬地报告。西江月瞥见,那是八月号《艺文志》杂志,职员说:“我和成田先生审过了,有一篇《秋觞》有影射之嫌,拿不准,请课长定夺。”

徐晴打开他折叠的那一页,问:“你请副课长佐佐木先生看过吗?”职员回答:“佐佐木说请徐课长定。”

徐晴看了西江月一眼,有点扬扬得意。她是有得意的本钱,整个满洲国,谁不知道都是副的说了算,国务院都如此,在各部当着次长的日本人议定了,再拿到徒有虚名的内阁会议上去走走形式。西江月所在的新京医大也不例外,日本副校长丸山彻二说一不二。中国人校长是个好好先生,橡皮图章而已。

徐晴骄矜地说:“我这儿就不一样了,我一言九鼎,佐佐木不敢和我争。”

西江月也抽出一支关西牌烟,擦火柴点着,顺着她说:“你是日本名校造就的人才,比日本人还日本人,能有你这样学养、胆识和背景的人,全满洲能有第二个吗?”

徐晴盯着他讪笑的脸说:“我怎么听着你的恭维这么别扭呢?你是夸我还是骂我?”

西江月说:“这还用说吗?”

徐晴忽然发现那个职员还老老实实地站在那等着呢,挥挥手说:“你先去,回头再找你。”

职员走后,徐晴把《艺文志》杂志丢给西江月,竟让他帮着审审。并且就势转到他的转椅后头,胳膊拄到他肩上,卷曲的长发瀑布般泻到他脸上了,浓烈的法国香水味叫他有窒息感。他想拉开点距离,却动不得。

西江月看了看,表态说:“这篇《秋觞》最多不过是触景伤情而已,不至于封杀吧?”

徐晴说:“你呀,不是麻木,就是惺惺惜惺惺,同样脑后有反骨,那句话怎么说的了,就是‘入芝兰之室’的下句?”

西江月故意接下去:“久而不闻其香啊!”

徐晴说:“不是,再下一句。”

西江月说:“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徐晴说:“对了,我在日本留学时,日本也有类似的民间谚语。你就是这种人,在臭鱼烂虾的地方待长了,鼻子不好使,连臭味都闻不出来了。”说罢纵声大笑。

西江月对徐晴说:“你们弘报处也不能草木皆兵啊!你们那个日系弘报处长叫什么?对了,武藤富男。”西江月不客气地指斥这人狗屁不通。

徐晴伸出纤纤细指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说:“说不定你就是。”

西江月说:“这玩笑可开不得呀,这可是掉脑袋的玩笑啊。已经有人说我有反日倾向了,你再说一句,这罪名可就坐实了。”

“你以为你对日本人、满洲国有多亲近吗?”徐晴说,“日本人毕竟不都是汉学家,更不是诗人,我花工夫研究过你的诗,有的是影射,指桑骂槐,有的是绵里藏针,有的是借古讽今。我不为难你就是了,但你别以为弘报处的人全是白痴。”

“那哪敢啊。”西江月诉苦说,“这年头,舞文弄墨者真是得胆战心惊地过日子了,一句诗、一篇文章都有杀头之险,太可怕了,算命先生说我这笔名起得不好,西江之月,是水中月,水中捞月不是一场空吗?”

徐晴说:“那你改成西江花不就行了?西江繁花万年红,多吉利!我再给你来个锦上添花。”

西江月说:“西江花这名字虽说吉利,不过有点像戏子的艺名。”

徐晴哈哈一笑,又催他对《秋觞》给出评价:“难道真的没看出毛病来吗?”

西江月摇头:“你不说我麻木吗?”

徐晴便一边念叨一边批判:“你听这一句:我最怕见高粱红了的时候,我仿佛看见高粱穗在滴血。这不太明显了吗?高粱红了是几月?九月对不对?一八是高粱红了的时候吧?高粱会滴血吗?那不是在控诉,日本人攻占沈阳北大营,东北人民流血了吗?”

西江月说:“没有人会这样去逻辑推导,我看你还是少弄点文字狱吧。”

徐晴说:“这可不是文字狱,知道兼着我们弘报处主任的总务厅长官星野直树为什么这么器重我吗?就因为我能看出别人看不出来的问题。”

西江月不言语了,半晌才问:“这期刊物看来又得烧掉重印了?”

徐晴轻描淡写地说:“不用那么费事,这样不就行了?”说着她拿过那本杂志,哗啦一下扯下两页扔到地下。

西江月很惊讶:“读者买到扯页的刊物会怎么想?不是有损满洲国的声誉吗?只能证明文化黑暗。”

“什么叫文化黑暗?别的就亮堂吗?”徐晴倒不隐晦,不粉饰太平,她咯咯地笑着说,“只要不是傻瓜、白痴,谁不知道怎么回事呀?我这么做,这就是明白无误地告诉想蠢蠢欲动的人:老实点,三个字全有了。”西江月脸上仅存的笑容也不见了,低头抽烟。

徐晴看出他不高兴了,心里有负担了,就猜到他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她说:“其实你不了解我,我这人心最软了。我开天窗、严格审查,是保护他们,不让他们过了界进笆篱子。行了,别寻思这事了,说说你们医科大学联合诗朗诵的事吧,到时候,连关东军总司令都要亲临现场呢。”

西江月正是为这事来找她的。他把独诵和复诵的段落都分好了,他想再改改,然后再送到徐晴这儿来过关,请她高抬贵手。她提醒西江月,别叫她为难,为争这次演出,建国大学、大同学院、农业大学,都找了靠山。有把文教部大臣卢元善抬出来的,有请兴农部次长稻垣征夫施压的,一个比一个有来头,最后落到西江月头上是徐晴的意思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

徐晴还从民生部给西江月请了五百块演出金,西江月是名利双得,徐晴问他:“打算怎么感谢我?”

西江月说:“请你下馆子,到樱花日本料理请你吃饭。”

徐晴撇撇嘴说:“谁稀罕你一顿饭!我一会儿请你,地方你挑。”

“那我可没办法感谢你了。”西江月说。

徐晴说:“其实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

西江月装傻:“我又没有孙悟空的本事,我怎么知道你肚子里想什么。”

徐晴的脸色有些潮红,她说:“我最看重的礼物是你的心。你的心不能同时切成两半,分给两个人明白吗?”

西江月只得正面回答了:“你又吃冯月真的醋,我和她虽是朋友,也并没有过多的来往。”他这么说,也是为了稳住徐晴,这女人虽没有冯月真纯情,但她有一种野性的美、狂热的魅力、官场效应,都非一般女人所能企及的,他不能让她失望。一定程度说,傍上徐晴,等于给自己撑起一把保护伞,西江月和别人不一样,他太需要保护伞了。

徐晴说:“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她从卷柜底下拿出一瓶包装精美的白兰地,这瓶白兰地是她从外国带回来的,一直没舍得喝,今天晚上要与西江月一起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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