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香阁。
几个丫头正在给雅欣找一会上街烧香要穿的衣服,屋外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
“暮雪——暮雪——”
进了琴香阁居然找的不是雅欣,而是丫鬟暮雪,这可把雅欣弄得不高兴了。她扔下头饰,白了一眼四处张望的若宁,没好气的问他:“你找暮雪干什么?”
若宁小小的鼻尖上沁出点点汗珠,仿佛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暮雪不在吗?”
“她出去了,你有什么话,我可以代为转告。”
“不是我,是大哥……”话到一半,若宁突然遮住口,这更加引起雅欣的好奇,连连逼问道:“若安哥哥有话要对暮雪说?什么话?告诉我!”
“不行……大哥说除了暮雪谁都不能告诉。”
“你不说?”雅欣虽然和若宁同岁,但长的比他高,力气也比他大,她就借着这点常常欺负他,“不说我就那针刺你!”
若宁胆子小,一凶就怕,看到雅欣拿针他就把若安关照的话全都忘在屁股后了。
“好啦好啦,告诉你也没关系,不过你可千万不能告诉爹和娘,还有你姨妈,也不能说。”
“好,我答应你,到底什么事?”
“大哥让我跟暮雪说一声,今天晚上他不能去凉亭了。”
这话着实引起了雅欣的好奇,他让暮雪别去凉亭,那么他们约好晚上要在凉亭见面?
“他们本来约好今天晚上去凉亭?他们去凉亭做什么?”
“暮雪要学字,大哥教他,不止今天晚上,大哥每天晚上都教暮雪读书写字,大哥说暮雪可聪明了,教一遍她就懂……”
接下来的话雅欣再也不想听了,她白了若宁一眼,然后自顾自坐到梳妆台前,心里别提有多嫉妒了。她嫉妒暮雪不但得到大家的赞赏,还有她表哥的处处维护,就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若安也愿意教她读书?这个暮雪到底什么来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她?
想着想着,她幼小的嫉妒心越发强烈,每回遇到不顺心的事她就会去找红霞,因为红霞会帮她想点子,因此在柳园众多丫鬟里头,只有最见机行事的红霞能得到雅欣的信任。于是她顾不上打扮,在一屋丫鬟的叫唤下朝东院跑去……
说实话,跟二少爷在一起的时候总有种莫名的快乐,暮雪说不出这种快乐是什么,反正这能让她放下包袱,卸下防备,让她毫无来由的喜欢眼中的世界,没有纷争、如此单纯。
她以前从来不敢想小贩手中的糖葫芦是什么味道、也不敢想商铺里陈列的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糖果是什么味道,她知道娘没钱给她买;她也不敢凑近了看捏面人手中的小面人,更不敢妄想得到一只,因为她怕捏面人的老公公问她想要什么样的面人。
所以大街两边热闹喧嚣的商贩在她眼中就是不堪回首的画面,只有一次,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是暮雪第一次看到这个奇怪的东西,这个东西有一个黑乎乎的方形外壳,外壳中间有一块圆圆的玻璃,盒子下面有一根木棍支撑着,这个奇怪的东西后面还站了一个奇怪的人,怪人留着两咎弯弯的胡子,鼻梁上还架了一副又圆又小又黑的眼镜。
她好奇的问娘那是什么,娘也很诧异,就看到那个留胡子的怪人收了钱,然后在黑盒子后面折腾起来,嘴里还唱着小调,而给了钱的人则乐呵呵的朝盒子上的玻璃孔往里瞧,等小调唱完他们就乐呵呵的走了,要想看的话再给钱。
娘见暮雪看的出神就问她要不要也去看看,她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压抑着满腹好奇的说那都是骗小孩的把戏。
只是暮雪没想到连二少爷也不知道这个黑盒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想知道的话咱们去看看不就行了。”说着,若丞拉起暮雪的手就往那走,暮雪赶紧阻止。“不了,二少爷你一人去吧,看好告诉我就行。”
“那怎么行,万一我看了中邪了,也好有个人陪啊!”
他不由分说的把暮雪拉过去,从兜里抓出几个铜板交到留胡子的怪人手里,然后笑眯眯的对怪人说,“老板,来一段武松打虎!”
暮雪纳闷了,既然二少爷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那他为何说得出“武松打虎”这四个字?但容不得她多想,怪人已经哼哼唧唧的唱起了小调,她被二少爷拉到黑盒子前,眼睛刚对上那块玻璃,就被黑盒子里的玩意给深深吸引住了。
原来黑盒子里不黑,还是亮的,里面还有一副副彩色的画,怪人唱到哪里画就转到哪里,有意思极了!暮雪第一次看到这么有意思的东西,她曾经在酒楼里听说书的先生说过武松打虎这段,可也没这个怪人唱的那么生动呀。她看得入迷,也听得入迷,连二少爷又付钱让怪人唱了几段“大闹天宫”、“哪吒闹海”她也没发现。
只是后来闲聊的时候才说起刚才那段。
“二少爷,你明明知道那是西洋镜,为什么骗我说你不知道?”
“我如果告诉你了,你还想看吗?”
暮雪沉默了,那颗小小的心脏仿佛有一股暖流经过,冲破了她原本坚不可摧的心灵堡垒。她说她的心里住了两个人,一个是爹,一个是娘,那么现在,或许可以再住进一个人,但是不知道那个人是否愿意住进她这颗卑微的心。
自从娘过世后她再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
尽管大少爷教她念书的时候她心里也有种满满的快乐,但却和二少爷带给她的快乐不一样,可能因为大少爷总是板着脸的缘故,因此她即使有万分感激说出来,她也不知道他是否接受;然而二少爷就不同了,她的快乐、她的满足,他全都看得到,而且,他似乎还为她的快乐而快乐。
他不仅带她看了西洋镜,吃了五颜六色的糖糕,他知道她识字还买了本书给她,和大少爷借给她的史书列传不同,因为二少爷送她书的时候还说了句这书是从西洋过来的,不能让人发现,好像书里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于是她牢牢的抱着书,认真的点点头。
那本书的封面上只有一个字——《飘》。
“以后想看书的话就尽管跟我说,别躲在门外偷听雅欣学的,那些长篇大论的说教文字只会让人变得更加迂腐。”
“二少爷,你也喜欢看书?”暮雪觉得诧异,因为柳园上下都知道大少爷年纪小小就饱览群书,要放在清朝都可以考状元了,但是那个整天游手好闲不问世事的二少爷则完全不是个读书的料。但是今天听他这么一说,暮雪忽然对他产生一丝好奇。
他嚯的一声跳到桥头,稳稳当当的坐在上面,面带笑意的望着诧异的暮雪,背后燃烧的夕阳染红了天。
“师夷长技以制夷——这是林则徐在给道光帝的奏折中提出来的。暮雪,你读过书,你应该知道。”
“我听大少爷说过,意思是通过学习西方的先进军事技术寻求御侮强国之道。”
“他说的没错,只是少了一点,最好的解释应该是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来抵制西方,也就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书院里先生教不是之乎者也就是学而时习之,都过去多少朝代了还在那谈旧观念,人家西方国家都已经进入科学社会了,如果不看看他们的书,学学他们的发展理论,到时候就算把《史记》全背下来都没用,一把火枪就把我们都解决了。”
暮雪认真的听着,她今天又从二少爷那里得到了不一样的观念,这和大少爷告诉她的东西截然不同。大少爷教她的是博大精深、源远流长;而二少爷教她的是一种全新的理念,显然他的想法是不被社会所认同的,否则他也不会在给她书的时候关照她千万不能让别人看到这本书。
不过她也能从二少爷的话里听出些什么,她知道他的内心和他表现出来的不一样,他贪玩,逃学,和先生作对,只是不满于现今的教学制度,却又因为他的信仰与世俗观念是背道而驰的,其实真正的他比谁都看得远。
“暮雪,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为了公平起见,你也得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他坐在石头桥栏上,双脚在空中荡啊荡,不知为何,他从第一眼在石坊下看到她,就知道她是个可以说秘密的人。
暮雪望着夕阳下的小小少年,和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有点模糊不清,有点不屑和顽皮。“我……我没有秘密。”
“没有秘密?你可别告诉我你读的那些书都是隔着门缝偷学来的。”
“二少爷可要答应我,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这样我才能说。”
“这么小心,我猜这事肯定跟若安有关。”
“没错,我在进柳园以前从没念过书,后来遇见了大少爷,他说他愿意教我学字,于是我们每天晚上都在凉亭下见面,大少爷教我写字念书,到现在也有四、五个月了。”
“若安什么时候变那么好管闲事了?真稀奇……”
“大少爷是可怜我,看我喜欢书,才教我识字的。”
“我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与世隔绝了呢,原来还暗暗收了你这个徒弟,暮雪,你可真厉害。”
“我也好奇,怎么从来不见大少爷上书院?也不见他出门?”
“亏你跟他那么久,居然不知道他的病……”
“他生病了?”暮雪一急,眼中的焦虑尽显无疑。
“他有肺病,大夫说治不好了。”
原来是这样,所以他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所以他住的院子毫无生气,暮雪在原地愣了很久,脑海中一直浮现大少爷说的那句“有些事不是相信就会实现的”,他说的时候是那么绝望,而她,却以为他冷漠无情,或许他不是无情,而是不敢用心,正因为舍不得,才决定一开始就别投入感情。
杨世豪和两位夫人刚从寺庙回来,就看到徐管家在门口急的团团转,见到老爷更是急的语无伦次,连手也在阵阵发抖。“老爷……太太……不好了……大少爷忽然发病,大夫在屋里都看了半天了!”
杨世豪一听急得直往若安那跑,后面大太太更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一见到儿子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身边的床单和胸口都是血滴,她瞬间就双眼一黑,双腿一软,要不是二姨太扶的及时,她就该昏倒在地上了。
“把大太太扶到房里,快啊!”杨世豪咆哮道,转而再问屋里的大夫,也是常给若安看病的大夫,“你不是说吃了药就没事吗?怎么突然之间又发病了呢?”
许大夫双眉紧蹙,颤颤巍巍的说:“我开的药只能起到暂缓病情的作用,根本跟不上病情加重的程度。我刚才给他把了脉,从脉象来看恐怕这次发病是积劳所致,加上天气转凉,大少爷的身体就经不住内忧外患了。”
杨老爷一听纳闷了:“你说积劳成疾?若安每天都呆在这个房间,何来积劳之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已经给大少爷开了几服克制病情的药,好的话过一晚上就能缓解下来,但如果……”
“如果什么,快说啊。别支支吾吾的了,都什么时候了?”
“如果未见缓解,恐怕就会有生命危险。”说罢,许大夫摇了摇头背起行礼,默默的转身踱出房门。
他才那么小,他有不可估量的美好前程,杨老爷还打算老了以后把所有家业亲手传给这个聪明过人、又懂事得体的大儿子,但如此一来,他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只可望着病痛中的儿子纸一样苍白的面颊无奈叹息,叹息世事不公,让他最疼爱的儿子饱受折磨。
等暮雪和若丞回到柳园,早已灯火阑珊,柳园刚刚才平息的一场风波他俩浑然不知。
暮雪回到睡房,悄悄的取出若丞送给她的书,见四下没人才轻手轻脚的拿出藏在床下的铁盒,把这本西洋书放了进去。刚要盖上盖,忽然想到什么又从铁盒子里拿出那张被她叠的整整齐齐的宣纸,她打开来望着大少爷亲手写的“暮雪”两字出神,心想幸好这张纸没让云姨发现,否则一定会像那些书一样被她撕得粉碎。
看完之后她又把纸按折印折好,小心翼翼的压在书的下面,这才放心的盖上盖。
她打算一会到了凉亭就把这件事跟大少爷坦白了,云姨发现她偷偷读书后就把她的书全撕了,而且,她决定不再让大少爷教她念书了,云姨说的对,因为他是少爷,而她是下人,下人是没有资格念书的。
想到这,她决意现在就去大少爷的院子,不料出门没多久,就被早守在那里的红霞等一干丫鬟团团围住,她预想莫非她们又要故技重施?果然不出所料,红霞果然开门见山的说:“真不巧,我们又狭路相逢了,不过这次我不会再那么蠢,等我们去了柴房,就算神仙也找不着!”
红霞口中的柴房其实就是一间早就废弃的地窖,过去曾用来堆积滤盐的器具,后来由于潮湿,这才把器具搬到别的储藏室,于是地窖就不再派上用场,因此那里就成了老丫鬟欺负新丫鬟的地方。
暮雪还是第一次知道柳园还有个地窖,她被她们捂着嘴一路推到这里,走过漆黑潮湿的楼梯,就是一股常年不透风的气味扑面而来。红霞冷笑着摸到墙壁上的开关,顿时地窖就被一层昏黄中漂浮着灰尘的光微微照亮,暮雪环视了下四周,除了干枯的草堆和木柴,这里再没别的东西。
“你不用看了,这里都废弃几百年了,恐怕连老爷也不知道柳园还有这么个地方。”说话的是抓着暮雪的彩蝶,暮雪认得她,上次在牡丹园也是她抓着自己的。
“红霞姐,时间不早了,我们快点该审的就审,该教训的就教训,也可以早点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