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你听说了吗?大……大少爷……大少爷回来了!”
徐忠庆一听,不慌不忙的合上账簿,一边寻思儿子的话一边不急不促的回应:“若安……要回来了……”
“已经到家了!爹,夫人正吩咐丫头多准备几道小菜给大少爷好好洗尘呢!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以为他做了人家干儿子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怎么现在一声不响的就回来了?”
“你急什么?他说不定只是回来看他爹,过几天又得回上海。再说,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成什么气候?还怕他从我手上把杨家的家产夺回去?”
“爹说的是,可难保大少爷不是为了分家产而来。”
“你担心的也对,不过你别忘了,柳园的地契可是在我手里,只要杨世豪一断气,杨家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了,不管他有几个儿子,我最多看他们可怜分一碗残羹剩饭……我倒要看看是我的时间长,还是杨世豪那条贱命长。”
说罢他立身而起,大步流星的朝杨世豪的卧房走去,他以为刚到家的大少爷定会马上冲到命在旦夕的亲爹身边,谁知到了那却只见二姨太一人陪着,进门的时候二姨太正坐在里面修指甲,她也没说什么,倒是徐管家赔笑着开口说道:“怎么就二姨太一人,大太太不在吗?”
二姨太吹了吹刚刷好的指甲,远近瞧了瞧,眼睛都没抬的问道:“找大太太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她上回让我给她带的兰花得晚几天才到。”
“我会转告她……还有事吗?”
管家停了停,最终决定还是不要多管闲事,说了声“没有了”就转身出门,谁知就在此时大太太则迎面而来,还极为温婉的朝他点头一笑,他一阵猝不及防的应和。
其实令他猝不及防的并不是大太太的微笑,而是走在大太太身边的年轻人,尽管多年不见但一眼就能认出他,尽管他从徐忠庆身旁走过的时候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就当门前什么东西都没有似的,目不斜视的从僵硬的徐管家身边走过。
可徐忠庆依然能够确定,他就是杨家大少爷杨若安,开始还对永林的话心存疑惑,现在亲眼看到心里的石头才叫真落了地,他现在回来什么意思?他这次回来是长住还是短留?他要从父亲手中接过杨家的所有的一切?一连好几个问题在徐忠庆脑子里盘旋,虽然刚才和永林谈话的时候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然而他心里知道这个大少爷并不像杨世豪另外两个儿子一样容易对付,撇去他从小聪明过人的才智不说,就刚才那一眼熟视无睹就足以让徐忠庆在心里揣摩良久,要不是若宁连奔带跳的嚷嚷着“大哥、大哥”从老远跑来,恐怕他很难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
若安目不转睛的望着犹如睡梦中的父亲,大太太则目不转睛的望着多年不见的儿子,眼中还蕴含着多年来积累下来的焦虑和欣喜,心中则一万个感激,要不是当年狠一狠心把他送去上海治病,恐怕如今一见就将成为无法实现的奢望,好在现在一切都好了,他的病治好了,他完完整整的平平安安的回来了,可上天总有残忍的一半,儿子平安无恙的回家,然而他父亲却无法坐再起来看他一眼,她知道世上没有完美的事,但如果要做选择,她宁愿选择如今的结果,毕竟若安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杨世豪上一次看到若安是在三四年前去上海的时候,当时他还笑着鼓励儿子要安心把病治好,然后安心回家,然而现在看来是那么的讽刺,儿子确实平安回家了,可是他自己却一病不起。看着父亲如此脆弱的躺在床上,若安迟迟握着父亲粗糙的手掌,面上沉默不语心里却一遍一遍默念: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
深秋的海棠在月色的晕染下显得尤为楚楚动人,从落花池边走过,令人浮生相思,曾经和她闲庭信步来到此地,半是教书,半是谈心,然而多年过去,海棠依旧,只是身边不再有那个纯白如雪的女孩的陪伴。
可他知道她还在,刚才已经从若宁嘴里听到了“暮雪”的名字,她在药膳房给爹熬药,按照娘的吩咐成天寸步不离的待在那里,不知为什么,他忐忑的心在听到她名字的那一刻竟莫名安心。
“大哥,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若宁欣喜的跟在若安身旁,一刻不停的把这几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全都倒给大哥,不管别人是不是有在听,他就一味的说着,直到走到落花池的尽头,大哥也没理他半句,他才终于止了口。
他记得小时候大哥就不怎么爱说话,大多时候都是自己在那自言自语,即使如此他还是很乐意跟在他身边,这种理所当然的依赖不管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变。
“这里真漂亮啊,小姐,满池子都是花……”
远远的依稀可见两个人影,正闲庭信步似的朝对面走来,心直口快的若宁指着远处大声叫道:“大哥,她们不是跟你从上海来的两位姑娘吗?”落花池出奇的安静,被他这么一叫,惊动了林间栖息的小鸟,扑腾扑腾从树丛中飞了出来。
两位姑娘中有位身穿水蓝色洋装的是郑一峰的独生女儿,名叫郑婉婷,小若安两岁,另一位是从小服侍她的丫头小琴。小琴因为才到杨家,这高傲的杨家大少爷就把他们家小姐冷落在客房,她比小姐更不满,加上两人走着走着迷了路,她更是一肚子怨气,没想到偏偏在这里遇到了杨少爷,郑婉婷倒是笑脸相迎,小琴却当门不让的走上去一阵数落:“刚才杨少爷不是说累了要早些回房休息吗,怎么突然之间有了兴致夜间赏花呀?”“小琴……”郑婉婷在旁边拉了拉小琴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多言,她生怕若安误会,赶紧接话道,“我和小琴想四处走走,却不当心迷了路,正愁眉苦脸,谁知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里,这里是我见过最美的地方,突然之间有种误入藕花深处的感觉。”
其实若安并没有赏花的兴致,而是被若宁硬拉着过来的,他也没想到她们两位姑娘会散步到这里。
若宁一见有客,又热情洋溢起来,尤其是看到这位晶莹剔透、水一般玲珑的郑婉婷,一副相识已久的语气说道:“我和婉婷小姐真是有缘,既然我们那么有缘,不如大家一起到凉亭坐坐,我想知道上海是什么样的,每次问大哥他只会说和书上写的一样。”
婉婷水灵灵的大眼睛弯弯一笑,刚要点头却被小琴自作主张挡在前面,插在小姐说话之前说:“不了,今天都那么晚了,谁还有闲聊的兴致,倒是杨少爷,你若还有半点良心就该送我们家小姐回房,在上海的时候……”小琴又心直口快起来,吓得婉婷立刻拉住了她:“今天确实晚了,我们明天再找时间出来吧。若安,客房该往哪里走?”
“天黑了路不好找,若宁,你带她们过去。”若安说罢,跟弟弟对望了一眼便转身走了。为何他总是这样,婉婷有些失望,她以为若安回到自己家能开朗点,谁知他依然冷若冰霜。
这位落落大方、气质动人、亭亭玉立、宛若出水芙蓉般的郑家大小姐虽贵族出身,但处世为人谦逊有礼、温婉腼腆,丝毫找不出半点大小姐脾气,这点倒是和二姨太的侄女雅欣有着天壤之别。因此才踏进杨家大门不到一天,就已深得众人的欢喜,尤其是若安的母亲,又是布置客房,又是嘘寒问暖,生怕有半点怠慢她的地方。
这回若宁送婉婷回房,一路上谈笑风生,虽然是亲兄弟,婉婷心想,这位三少爷和若安的性格当真截然相反。
他告诉她曾经有机会他可以随父亲一起去上海,但由于临走时突发水痘而遗憾的错过了一次机会,要不然他早就可以见到她了。婉婷彬彬有礼的随口邀请他下回可以随她去她们家玩,她嘴上和若宁对答自如,心里却被别的问题缠绕着,她想问出口,但每次话到嘴边又被若宁说了过去。
倒是回到客房,若宁与她和小琴道别的时候,小琴有意无意的说了句杨家每个人都好的不得了,就是除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少爷。
若宁听了立刻反驳,他的大哥虽面上有点不近人情,其实心里并非如此,他会因为一只冻死的燕子而哀伤很久,何况又是对他有大恩大德的郑家?恐怕小琴姑娘是误会他大哥了。
“误会?我看不是,你家大哥性格如此怪异……”小琴拦在门前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说道,“三少爷不要怪我多嘴,要不是我们家小姐心地善良愿意跟他做朋友,恐怕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交到真心的朋友。”
“会不会有真心的朋友我是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啊,我们家有个特别的姑娘都等大哥等了十年了。”
说罢带着一脸笑意的若宁替郑小姐关上房门,郑婉婷许久毫无反应的站在原地,有个特别的姑娘等了若安十年,而且现在还在他们家,她是谁,她与他有过怎样的过去,才会如此念念不忘,而他的拒人千里会不会也与这位姑娘有关?
小莲抱着刚买回来的雪草匆匆往柴房赶,跑到长廊处正巧遇到准备推门而入的杨若安。她轻轻地唤了声:“大少爷,这么晚了,您怎么还在这?”
若安问她要了她手中的雪草,并没解释自己为何在这,只道了句“我带进去”便让她回房休息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会变成什么样,是否依然闪着一双聪慧而执着的眼睛,用最坚毅的躯壳掩饰脆弱的心?
他拿着草药,每走一步就闪过一个问题,他对她的好奇从小而生,他对她的特殊的感情亦是有增无减,然而马上就要见到这位久违的故人,此时的他,向来心静的他,竟有点心神不定了。
静谧的黑暗深处,有一团微弱的亮光在跳跃,那是熬药的炉火在支撑整个微凉的黑洞,而亮光仅能照到的地方,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小小身影正目不转睛的盯着火炉,如此简单,又如此特别。
他缓缓走近,即使多年不见,即使只是一个黑暗中的清瘦背影,他也依然能认出她,曾经那一段心心相惜的年少时光,灿烂而短暂,还带着一种淡淡六月花香的深沉。
暮雪看着炉火,耳朵却紧紧听着门外,听到脚步声以为是刚买药回来的小莲,回头的同时不假思索的道:“怎么才回来?”声音轻柔,略带责备。
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还记得我吗……
他心下有几个问题重复在脑海里盘旋,然而四目相望的时候,一切话语都显得多余,因为彼此的默契,只需一个简单的眼神便能将多年不见的期许演绎的淋漓尽致!
火光幽幽的照着来者的面容,暮雪只是觉得他眼熟,熟悉的眼睛、熟悉的眉、熟悉的嘴角、熟悉的感觉——是二少爷吗?暮雪看不清,只能下意识的眯起双眼,她知道倘若真是二少爷的话,他一定会在她发现他之前就远远的喊出她的名字,或许……
怎么可能?暮雪抬头望着他,被自己心里突然冒出的想法颤了一下——大少爷八年前去了上海,她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所以在等待了无数个日夜之后,她把自己的希冀、崇拜,全都隔绝在了望不尽边的彼岸。
如果能再让她见他一眼,暮雪曾经这么想过,她就会义无反顾的离开杨家,不管去哪里,甚至任何见不到他的地方。
沉默良久,他徐徐举起左手,他看到了她脸上还未愈合的伤口。“你的脸……”话才问出口,暮雪就飞快的转过头,因为再慢一秒,他就会看见她眼中的泪,在闪烁。
兴许是知道这丫头的心思,若安并没有追问下去,她的自尊和骄傲,是不容许任何人打破的。“雪草应该和木香同时下药,否则会影响彼此的药效,这壶药倒了吧。”若安说着,伸手准备取药,却被暮雪拦了下来。
“当心烫手,让我来……”她稍稍俯下身,利落的端起药壶,然后停了半拍,便迅速朝门外走去。看似毫不犹豫,实则心潮起伏,她端着药,靠在门板上用力呼吸,双腿沉重的犹如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真的是大少爷吗?这世上竟会有第二个和他长的如此相象的人,像到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即使他不发一言,也能使她静如止水的心在瞬间如泉涌。
暮雪曾想过无数个跟大少爷重逢的场景,可能在车站,可能在码头,也可能在某条偏僻的小巷,也可能是过去他教她读书的凉亭……今天他们真的重逢了,可惜没有良辰美景,有的,只是一方狭小的幽暗的充斥着浓浓药味的空间,她原本应该让他看到自己因激动而流下的眼泪,应该让他知道他的出现对她来说是一种奇迹,应该大声告诉他,她想他,想到无能为力……但是,她却选择躲在他的背后。
“暮雪,怎么站在屋外?准备去送药吗?眼睛怎么了?”若丞的声音刹那间穿过寂静和黑暗,也唤回了暮雪朦胧的意识。
“二少爷……刚才……”她一抬头,就看到他明亮的双眼正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她刚要问什么就立刻止了口,二少爷穿了黑色的外套,而屋里那个人穿的是白衬衫,所以那个人不可能是二少爷。
“你在想什么?饿昏头了吧,丫头?”若丞边说边伸手去拿暮雪手中的药壶,不料被烫个正着。
“当心啊,二少爷。”她要阻止都来不及,他已经在那使劲甩手了,好像“烫”这个东西可以很快甩掉一样。
过了会才回过神来,他又满脸笑容的举起另一只手里拿着的纸袋,道:“知道你这丫头整天待在屋里饭都顾不上吃,我让人给你带了些点心,不够的话我明天再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