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懂了懂了,我这就出去。”
小琴拖拉着双脚走出门,屋子里恢复死一般的寂静,然而婉婷却喜欢这种寂静,因为此刻,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你这几天很忙吗?怎么忙到过来一会的时间也没有?”婉婷故作柔弱的问。
“家里还有些事情要办。”
“还没办好吗?你别太累了,医生说你的病……”
“时间不早了,你休息吧。”他非但不施舍自己的关心,还冷冷的剥夺了别人关心他的权利。
婉婷满目哀怜的望着他准备离去的身影,嗓音沙哑的近乎祈求:“你连看我一眼都觉得烦吗?”
若安没有回答,但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意思。
“如果现在病倒在你面前的是那个叫暮雪的姑娘,你也会像对我这样对她吗?”
“你们不一样。”
“是不一样,因为你心里只有她,她的一举一动一丝一毫都与众不同,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不会在乎,既然你那么喜欢她,你当初为什么答应说要娶我,既然你做不到,为什么要给我希望,你何不一走了之?反正你本来就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她扶着床沿,埋头无声落泪,只有颤抖的肩膀在预示着这个内心孤单的女孩的哀伤。
她还不足惜,她要说,她要把埋藏在心里多年的悲伤全都说出来。
“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很过分,你根本不把别人对你的感情当作一回事,我有时候真恨我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像你这样无情的人!但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或许是我蠢,或许是我自作多情后知后觉,到现在才想清楚,你不是无情,而是只对一个人死心塌地……”婉婷流着泪抬起头,望着若安的侧影,幽幽的说,“我好羡慕她,我真希望我能变成她,能让你多看我一眼就行……真的不行吗?连代替她喜欢你都不行?”
“没人可以代替她。”
两行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没人可以代替她,难道一个出生望族的大小姐连一个伺候人的丫头都不如?她究竟好到什么地步,能让杨若安那颗冰冷的心只为她执着?
“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眼里只有她……你喜欢她什么……你告诉我……我可以学……求你不要不看我……若安……不要走……”
她近乎呢喃的望着空空的房间,空旷的如同她此时的心。
“哥,我有话要跟你说!”冷不防的,暗处闪出一个人影,直直的拦在若安面前。
“你这样实在太过分了……”若宁双目愤慨的盯着他,他疲惫的望着似乎对自己有些误会的弟弟,知道若宁是为何而来。
“我刚才听到你跟婉婷小姐的对话,我没想到你面对一个伤心无助的女孩居然会无动于衷?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更何况她还是你的未婚妻?难道事情就像婉婷小姐说的那样,你心里只有暮雪?别开玩笑了,暮雪再好也是个下人啊,你不会糊涂到这种地步吧?”
若安疲惫不堪的垂下眼帘,看着一盆即将枯萎的兰花,他累得每说一个字都需要很大的力气。
“暮雪,比我的生命还重要……这么说你懂吗?”说完他看了若宁一眼,想要走,却被弟弟一把拉住。
“等一下,你把话说清楚,你喜欢暮雪,那婉婷怎么办?”
“这是我们的事,不用你管。”
“婉婷的事我管定了!我告诉你,哥,我就是不准你这么欺负她!”
“你凭什么管?”
“我就是要管!”若宁的焦急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他早就看上人家了,但因为她是大哥的未婚妻,所以他只能偷偷的帮助她。即使他的帮忙显得笨手笨脚,甚至多余,可他依然要不惜一切代价为她付出。
若安浅笑一声,道:“是吗?这么说你喜欢她,那正好,明天我就去跟她说……”
“你什么意思啊!”
没等若安说完,若宁就气愤的冲上去,死死的抓着他的衣襟,他已经不是他离家时那个哭鼻子的小鬼了,他就快要赶上他的身高了,他气愤的面容中,已经有了男人的血腥。
若安被他压在墙壁上,本来这几天就劳累过度,加上被人这么一折腾,他只感到胸口疼痛加剧,然而弟弟正在气头上,他无法挣脱,也无力挣脱。
“我真恨你——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如果是这样——你还不如不要回来!”
“放手……”他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却立刻被若宁的咆哮声给吞没。
“我不放!你要你给我听着,只要有我在,只要你还把我当作你弟弟,你就必须对婉婷好,必须让她幸福,否则,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就算你是我哥我也不会放过你!”他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最后愤然转身,气呼呼的走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严厉、如此愤怒的面对他曾经最尊敬的人,但是今天之后,或许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崇拜大哥了。
从长廊走回自己的房间,若安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
这几天发生太多事,一边要监视徐忠庆的动向,一边还要安排盐庄的买卖,生意上的事情还没摆平,家里又开始鸡犬不宁。
他倚着墙壁,一直咳嗽,这该死的病,究竟要折磨人多久?如果早晚都是死,为何不让他在多年前那个夜晚就彻底死去!也不必如此痛苦的活着,忍受这种想爱却不能爱的痛!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隐隐走来一个人,手中还端着热过的饭菜。若安没有注意到她,他已经精疲力尽,几乎连房门都无法靠近。
“大少爷……”暮雪的声音,沉静中带着几分焦急。若安想说话,却不住的咳嗽,什么话都说不出,看到他这样,暮雪赶紧将手里的东西放下然后伸手扶他。“没事吧?大少爷,你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大太太……”
“别走……”
他拉住她的手,人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才能不顾一切,所以他牢牢的将她拥入怀中,此刻的她仿佛一股神奇的力量,支撑着他溃败的身体。从没有如此热烈、如此专注的抱过暮雪,原来她的身体这么弱小,好像一用力,就会摔倒。不过现在摇摇欲坠的人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暮雪虽然心里担心,但她还是一动不动的任由他抱着,感觉到他艰难的呼吸,她只能小心的轻抚他的背。“大少爷……我想你应该赶快去看大夫……”
“别担心,我没事。”
“为什么要勉强自己,你这样大家都会担心的。”
“大家会担心……那就别让大家知道……”
“可是、可是我也会担心,看到大少爷这么难受,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暮雪声音渐低,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一样沉重,她从未奢求得到大少爷什么,但是万万没想到,她第一次得到他的怀抱,却是这般心如刀绞。
为了不让这丫头担心,若安尽量忍住喘息,他在她耳边气若游丝的说:“你在这里……就够了……”
她狠狠的咬住自己的嘴唇,生怕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直到牙齿深深陷入嘴唇,痛到已经麻木,甚至连时间也已忘却,若安才轻轻的松开双手,颔首低语:“对不起……”然后摸索到门闩,借以支撑身体。暮雪不解,他为何要道歉,为何刚才还情不自禁,转而又如此决绝。
“大少爷,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要我去请大夫?”她扒拉着门框,接受着他淡然的近乎无情的眼神。
“你什么都不要做,就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
“对不起,大少爷,我做不到……”
“听话……”
“可是我想帮你。”
他虚弱的靠着门边,道:“想帮我,就帮我保密……好不好?”
她可否说不好呢?
她除了选择点头她还能怎么做?
若安望着她,开始明明想摇头,最后却无悔的选择了答应他的要求,他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欣慰,人生不就是为得一知己吗?能有暮雪,真的就满足了。
天刚亮,徐忠庆便早早起了床,他赶着去杨世雄那里拿东西,他早就算好了,一等杨二爷那里的钱到手,就想办法做了杨世豪这个半死人,如此一来杨家便会方寸大乱,他顺势再将他们一网打尽,自己就顺利登位柳园的主人。
想到这里,他不免眉开眼笑。打理完毕,正要出门,只见郁夫人捧着一个纸袋找上门。
“啊呀,忠庆啊……你瞧瞧……”郁夫人同样喜上眉梢,管家机警的关上房门,压低声音关照她:“别那么大声,不怕别人听见?”
“现在才几点,外面没人呢。”
“杨世雄呢?”
“他睡得跟死猪似的,大炮都打不醒。忠庆,快看看我把什么弄来了!”郁夫人似乎异常兴奋,抖开纸袋给管家看。
“这不是二爷的家产地契吗?你都弄来了?我刚才还在想怎么跟二爷开口,你就都弄来了?”
管家一脸的难以置信,郁夫人沾沾自喜道:“这你就不用管了,反正以后都是咱们的,你快算算这里一共多少钱?”
徐忠庆拿出算盘,面带春风的来回拨着算珠,显然这个数字非常乐观。
“一会我就出去把这些钱存掉。”
“我倒觉得不用太急。”郁夫人凑近徐忠庆,机敏的说,“你想想,洋行的老板都是杨家人的朋友,他们要是看到你突然存那么多钱不是会起疑心吗?这话要是传到若安那里,咱们的事情就得暴露了。”“你的意思是……”“先把钱放着,等杨世豪一命呜呼,咱们就分家!”“谁知道他的老命能拖多久?”“要一个人死,可比要一个人活来得容易。”
徐忠庆左右掂量了下,郁夫人说的不无道理,与其现在冒风险,不如多熬几天,反正杨世豪现在命悬一线,说不定不用自己动手他就驾鹤西去了。
“这样也行……东西你去放好,记住,小心行事,千万不能让人发现。”
“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安安稳稳的等着做柳园的大当家吧。”
一夜风霜,染白了墙角边为生而挣扎的小草,是不是只有最脆弱的生命,才能绽放的最坚强?一阵寒风吹过,柳园的大门被人推开,今天第一个出门的是丫头小香,她挽着竹篮,准备上街买点东西。才走没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口哨,没理会,紧接着又是一声口哨。小香纳闷,谁大清早就上街勾搭女孩子?
她好奇的回头看了眼,街上根本没几个人,只见光秃秃的梧桐树下,懒散的倚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朝她露出疲惫的笑容。
她几乎脱口而出:“哇……二少爷!”若丞立刻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还警觉的四处张望了下。小香诧异的快步走过去,脑海中无数个问号在闪烁。“二少爷,怎么不进门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通知家里一声?”
若丞无暇顾及她的问题,只是匆忙的把一封信递给小香,认真的关照道:“什么都别问,你只要帮我把这封信交给暮雪就行了,还有别告诉任何人我回来了,知道吗?”小香似乎没睡醒,眨巴着双眼:“那么暮雪的呢,她总要知道吧?”“嗯,对暮雪就不用隐瞒了。”“那二太太呢?”“不许说。”“哦……”她愣愣的点点头,刚想起来还要问若丞为何神秘兮兮的,可一抬头,他已经消失在了巷口。
之后的几天,小香再也没有见到过二少爷,当她询问起暮雪二少爷在信里写了些什么,暮雪也只用一句“二少爷第二天就去南京了”简单带过。
其实不然,她知道他没离开扬州,他不进家门只是不想给家里人带来麻烦,因为他从南京带回来一些人,那些中央政府正竭力打压遏制的反政府学生代表。尽管那次若安用钱赎回了他们的生命,但是不安分的情绪却是如何都阻挡不了的。
终于,他们再一次走漏风声,成为了枪口下的猎物。南京已经待不下去了,于是若丞把几个同道的朋友带回了扬州,暂时在一处简直可称为“难民集中营”的招待所里落脚。
若丞给暮雪的那封信,里面就写了招待所的地址。
一连在昏暗的、臭气熏天的难民营待了好几天,振卿再也受不了了,摘下脏兮兮的玻璃眼镜,手耷拉在床沿,呢喃着说:“喂……杨若丞,都这么多天了,不会有人来抓我们了吧?”
若丞斜斜的坐在地上看书,听到振卿的话,不带好气的恐吓他:“好啊,你出去试试,信不信立刻围过来十几把枪爆了你的头?”
“嘁,你吓唬谁啊,你自己还不是成天往外跑,也没见你吃枪子儿啊。”
“你能跟我比?小兔崽子……”
话没说完,只听屋外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他们当中最机敏的静雯朝外张望了下,一边招呼若丞一边说道:“这不是你表妹吗?”
表妹?若丞一惊。
“满地都是若丞的表妹,姐你说的是哪一个啊?”振卿也探出头来张望。
暮雪怎么也没想到二少爷会住在这么破旧的地方,满地都是臭烘烘的垃圾,围在垃圾边上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乞丐和流氓,她一走过那里,就被一群流浪汉团团围住,一个个朝她露出虎视眈眈的凶光!
“看什么看,再看我揍人了!”只见若丞凶巴巴的拨开人群,一把拉过踌躇不前的暮雪,那些流浪汉只能望眼欲穿。
暮雪一进门,依依给屋子里的人打招呼,她记性特别好,一下就感觉到少了一个人。“卫忠哥没来吗?”问好之后,一片安静,她把目光放在静雯身上,她记得静雯跟卫忠是一对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