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候着的一老一少其中一人板着生硬的脸孔，她是另外一个年轻人的母亲，年轻人叫俞靖贤，前些日子来过柳园，就此爱上了知书达理、清新脱俗却身为下人的暮雪。
一看到暮雪，他激动的有些失神，母亲瞥了没出息的儿子一眼，清了清嗓子说道：“什么规矩，让我们等那么久？”俞靖贤急着说不久不久，才等一会，他母亲再次双眼冷峻的瞪了他一眼，当着杨家几个太太的面，大大咧咧的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本来我是无论如何不会上门来提这个亲的，但是看在靖贤如此执着的念着暮雪姑娘，所以我也只能勉为其难的帮他来说这个事。虽然暮雪只是个丫头，但好在会点琴棋书画，为人也本分老实，可是就这样进咱们俞家的门实在是有辱俞家的名声，所以如果暮雪可以离开杨家在外面找份正当的工作，这样就最好了，当然，要你一个未经世事的丫头出门找工作确实为难了你，不过……”
“我不会离开杨家。”未等俞母说完，暮雪便坚定不移的打断道，堂内所有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在她身上，尤其是几个丫头，天知道有人肯上门为下人说亲是多大的恩赐，可是暮雪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俞靖贤紧张的站起身，痴痴的望着暮雪。
“我不会让儿子娶一个下人做丫头，这点你要弄清楚。”
“我这个下人，确实没资格进你们俞家的门。”
“你什么意思？靖贤啊……”俞母一把拉过儿子，指着暮雪说道，“这就是你死也要娶的丫头？这也太没规矩了吧？”
“不是……暮雪，你再想想。”俞靖贤戴着四方眼镜，一副书呆子样的央求道，暮雪不假思索的斩钉截铁的回绝：“抱歉，俞先生，我对你除了仰慕之情别无其他，况且我只是一个下人，岂敢高攀？”
“怎么说是高攀呢，我……”
“暮雪姑娘，我不管你有读过多少书，有多少修养，总之我们家靖贤能看上你，就是你天大的福分，你现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家靖贤还配不上你一个丫头？”
见俞母火气冲天，大太太连忙站出来打圆场：“俞夫人先别急嘛，暮雪不是这个意思。你看你们也大老远过来了，一会就留下来吃晚饭，有什么事咱们吃好饭再说，如何？”
俞母抿着嘴，一脸的讨债样，她儿子一个劲在边上鼓吹，生怕惹暮雪不高兴，他母亲被他烦的无可奈何，仿佛下最后的通令，趾高气昂的朝大太太说：“杨夫人，这样吧，我把暮雪给买了，你出个价。”
此话一出顿时鸦雀无声，论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坚持到这个地步，暮雪自己也愣了一下。
大太太尴尬的笑着说：“俞夫人，你是不是要考虑一下再……”
“不用考虑，娶不到这个丫头，我儿子会想疯掉！”
“可是这件事也太突然，毕竟暮雪在咱们家那么多年了，总不能……”
“怎么，杨夫人是觉得我们买不起？”
“不不……”
“那就最好。嫁到我们俞家，算是这丫头修了八辈子的福吧。”
大太太望了暮雪一眼，她打心底里喜欢她，要她一下子卖了她确实困难，可是人家俞家如此坚决，好像她不答应就不肯走似的，这下她有些进退两难。
“这样吧，俞夫人，这件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的算的……”
“什么，那还说老半天，叫你们当家的出来。”
大太太瞅了眼四周，小声的对一个丫鬟说：“把若安找来。”
“大太太，大少爷去盐庄了。”
“好，我知道了。”
随即她转向俞夫人，面带笑容的解释说：“你看，我们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丫头卖给你，这样对你们也不尊重嘛，这样好了，等一会吃饭的时候咱们再商量，俞先生也一起留下来吃个便饭，你们看怎么样？”
俞靖贤还没来得及点头答应，俞母便插进话来：“多谢杨夫人的好意，饭呢我们就不吃了，你们自个好好商量，总之嫁到我们家是绝对不会吃亏的……靖贤，跟我回去。”
“等一下，吃完饭再走吧。”大太太追着问，谦恭而礼貌，然而对方却毫不领情，拖着一步三回头的儿子匆匆走出柳园大门。
待他们走后，大堂内终于清净下来，大太太万般慈爱的抚着暮雪的肩，声音柔和的说：“我知道你不想离开我们家，我也舍不得让你走。”
“太太，我真的不想嫁给他。”
“我知道，你放心，一会若安回来了我们再想办法……你先回去做事吧。”
她点点头，大少爷，会同意卖掉她吗？
窗外是连夜的爆竹声，暮雪关上窗点起一盏煤油灯，灯火在黑暗中摇曳，生命就如同这微弱的火光，往哪走不是自己决定的，而要靠风的方向。
她闭上眼睛，妄想隔绝一切喧嚣，然而放肆的爆竹声还是钻进门窗，钻进她的耳畔。随之而来的还有房门被打开时发出的“支丫”一声。
她慌忙站起身，双目紧紧的望着来者，仿佛他就是宣判她命运的那阵风。
“大少爷……”她呢喃道。
若安诧异的看着暮雪，她为何如此彷徨？
“我……打扰到你了？”他止住脚步，礼貌的问道，暮雪连忙摇头，双眼在火光中闪着不安和期盼。
“现在还早，暮雪，你赶紧整理一下行李……”听着若安略快的话语，暮雪心头一沉，还夹着酸楚，目光瞬间失去了焦点，大少爷最终决定把她卖给俞家吗？而且还那么突然，似乎不容余地。
还没等内心的酸楚加聚成泪水，若安接着又说：“明天跟我去一趟上海。”
上海？
他让她整理行李是为了带她一起去上海？而不是卖给俞家？
她那颗沉到谷底的心，立刻蹦出喜悦的火花。
“大少爷，你是说，我……和你？”她语气中带着不确定。
若安点点头，清清楚楚的说道：“我要去那里办一些事，大约三天左右。顺便带你出去走走，而且，我只想带你去，所以只有我们两个人。”
暮雪使劲压抑欣喜若狂的情绪，双眼星光熠熠的望着若安，如果可以打开她的心脏，便能看到它此刻疯狂跳动着。
“好，我现在就去整理行李。”
看出这丫头难以掩藏的愉悦，若安情不自禁的微微一笑，原来要让自己开心是那么容易——那就是只要看到喜欢的人开心。
他对着她匆忙挑选衣服的背影，笑着道：“你继续整理，明天早上我来叫你。”
暮雪回过头，表情是难以掩藏的欣喜：“好……好……我知道了。”
当天夜晚，暮雪辗转反侧始终睡不着，直到耳边的爆竹声渐渐平息，她的思绪却越发清晰。她期待明天，正因为期待才觉得这一夜竟过的如此漫长。
暮雪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大少爷会回到家；甚至有朝一日，她会单独和他出门。
尽管一晚上没有睡好，但此时此刻，暮雪依然神采奕奕，她特意穿了去年过年时大太太送给她的专门叫裁缝做的绣花衣裙，她非常喜欢，从来舍不得穿，不过很多时候她觉得穿裙子做事不方便。
当若安看到她一席粉色衣裙落落大方的站在水墨色的屋檐下，他的心为之一震，就像冬雪里盛开的睡莲，耐人寻味，扣人心弦。
如果可以，抛下一切不闻不问，真想就这样带她远走高飞！
清晨，码头已经人来人往了，这是整个扬州城最忙碌的地方。十年前就是在这里送别大少爷的，暮雪还记得，那天二少爷载着她骑了很久很久，一直沿着蔓草丛生的河岸，一直到追上渐渐远去的渡轮，他们朝着船的方向大喊，只是不知船上的人是否听得见。
“暮雪，把手给我。”若安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他已经踏上船，转身朝码头上的暮雪伸出手，她迎着他背后的朝阳一把拉住他的手，他一用力，她就轻松的落入他怀中。
“谢谢大少爷……”她理了理额前的刘海轻声说道，脸上带着喜悦和娇羞。
这是暮雪第一次坐那么大的渡轮，里面还有设置精美的客间，透过窗子还能看到闪烁盈盈的湖面，拱桥上过往的行人，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而她的心却扑通扑通狂跳不已。
“明天这个时候就能到上海了。暮雪，如果闷的话这里有书……”若安指着床边的一个木箱子说道。“是吗？”她欣喜的走过去，他打开箱子，里面装着好几本书籍，他随手拿起一本递给暮雪。
“我大学时看的，舍不得扔就带回家了。”
暮雪仔细的抚摸着封面，口中念着书名《战争与和平》，然后满心欢喜的抱着厚厚的书籍，好像揣着什么宝贵的礼物。
“以前二少爷也经常借我看西方人的书，但是后来被郁夫人发现了，书就全被没收了。”
“你喜欢的话这里还有很多。”
“你带着这些书不会有危险吗？”暮雪想起夫人们说过，这些西洋书会被毁了整个家，正是因为这个当时她还受了家法，然而大少爷却为了给她解闷一下子带那么多在身边，万一被人抓到，那么她死也不会原谅自己。
“不会有危险。”若安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也许再危险的事在他心里也会变得波澜不惊吧。
“大少爷，你也认识洋人？”
“不算认识，这些书都是郑司令的朋友给的，他认识一些洋人。”
“郑小姐的父亲……难怪……”暮雪捧起书，乖乖的坐回到木椅上。一阵巨大的汽笛声传入耳内，明显能感觉到船正在扬帆启航，暮雪将视线转到窗外，她的心情如同荡漾的水纹，等待了那么久，终于等来了这断或许此生只有一次的旅程。
身后响起一串有力的脚步声，正在修理冬草的大太太闻声抬起头，站在她身边的丫头自言自语了一句：“啊，来买暮雪了。”
果然，昨天来势汹汹的俞母今天又来拜访了，身后直挺挺的迈着步子的就是他儿子俞靖贤。
“杨夫人，你们商量好了吗？暮雪什么时候跟咱们走？”一开口她就直入主题，声音像唱戏的一般响亮。大太太万般歉意的望着他们母子俩，尤其是俞靖贤，一副老实过头的书生样，迂腐的让人觉得好笑。
“真是不好意思，俞先生，昨天咱们全家商量下来，决定不卖暮雪，让你们白跑一趟了。”
“这算什么话？让暮雪出来，让你们作主的也出来，我就不信这装生意咱们谈不下来！”
“俞夫人，暮雪对我们杨家老说可不是一般的下人，我们不会当她生意去做……要不您先到屋里坐。”
大太太刚说完，俞母就骂骂咧咧的自顾自朝屋里走去，身后俞靖贤一脸的土灰色，紧张的像是眼泪也要出来了。
入座后，俞母先发制人道：“那个丫头呢？好大的架子啊，你们家的丫头这么难请？”
大太太赶紧赔礼道歉，说：“俞夫人有所不知，暮雪随我儿子出门办事了，要大后天才回来。”
“什么，这种时候还出门，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
“实在是事发突然，听说我们在上海的生意出了点问题，所以我儿子连夜赶去上海处理生意，这不，把暮雪也带去了。”
“一个下人跟主人出门谈生意，真可笑！”说着，俞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丝冷笑，她儿子俞靖贤连忙焦急的问：“是不是我惊扰到了你们，如果是这样我真的很抱歉……”“不是不是，怎么会呢？”“那她怎么这时候出门，是不是我……”“俞先生多虑了，你也知道，暮雪虽说是我们杨家的丫头，但是她跟别些端茶送水的丫头不同，她负责帐房的所有事情，换句话说，对于我们家的生意暮雪比我还清楚，所以我儿子带她出门办事很正常啊，你说呢，俞夫人？”
大太太把话扔给俞母，俞母瘪瘪嘴，依然没好气的说：“谁知道你们家里的丫头到底做什么事，我只要你们给我一个合理的交代。”
“你看我之前不是也说了嘛，暮雪的话，真的不难卖给您。”她再次和蔼而友善的朝他们母子俩微笑，好话说尽，然而人家却是一根筋到底。
“暮雪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跟她谈谈。”
大太太望着顽固不化的俞靖贤，道：“大后天吧，但是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如果你们愿意过几天再来那也行，只是我恐怕你们来几次结果都是一样的。”
“你们何必死拽着一个丫头不放呢？”俞母冲了大太太一句。“是啊，世界上那么多姑娘，为什么俞先生偏偏喜欢暮雪一个？其实先生喜欢暮雪和我们喜欢暮雪的道理一样，既然如此我只能让你们失望了。”
俞靖贤受了刺激的问道：“难道你们打算让暮雪在你们家做一辈子？”
“这还得看事情发展，不用俞先生操心，我们会给暮雪安排亲事，如果可以的话。”
“那为什么不是现在？”
“这种事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暮雪不是一般的丫头，她很聪明很有思想，如果随随便便给她安排亲事，恐怕会害了她一生。当然了，我不是说俞先生会害了她，我也看得出你对咱们家暮雪一片痴心，但是这种事还是两情相悦的好。”
俞靖贤低下头沉思了会，斟酌良久开口问道：“是不是……她已经有了意中人？”
大太太微微一惊，没料到俞靖贤会这么问，所以她只得含笑道：“现在来看，应该是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