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村子都还没有通电。通电对他们没有实在的意义。一个村里,往往连一台电视都没有。白天要是农田里有活,他们就会下田;要是没有活就靠在墙边晒太阳,在他们的身边往往还偎着一条狗。不晒太阳,就是在村里闲逛。看上去那些村民就像游兵散勇。表面上村子里平静得很,间或也有一些鸡飞狗跳。碰运气也能看到村民们打架,有夫妻对打,也有家族与家族之间。家族间的争斗还很激烈,大打出手,恨不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晚上,村民们早早就会熄灯睡觉。一来省煤油,二来是无聊。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呢?睡觉自然是睡不着的,于是,男女便要做事。不管那样的事情是否会乏味,可那是他们唯一能够有点乐子的事情了。邓一群过去就听过这样的笑话:一个中央首长去某省贫困山区视察,问一位老大爷,“这里有没有实现机械化呀?”老大爷说:“没”。首长问:“那你们耕地靠什么呀?”老大爷说:“俺们就靠个牛!”首长又问:“通电了没有啊?”老大爷说:“没”。首长问:“那晚上照明用什么?”老大爷说:“俺们就靠油!”首长继而又问:“晚上还有没有什么文化生活啊?”老大爷说:“没。”首长问:“那你们晚上干什么呀?”老大爷四顾众人,口气铁硬地说:“俺就靠个毬!”
邓一群事实上对这些情况很熟悉。这个乡的情况与他老家那个乡的情况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农村生活就是这样。他在农村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曾经对这些司空见惯。然而当他现在跳出来,从省城的高度,从省委扶贫工作组个组员的高度,再审视这样的生活,还是从内心有了震撼。他充分感到村民们的麻木。他们自己感觉不到悲哀。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群。也许,他们中有一些人想过这样的问题,但他们却认命了。他们发现自己无力去改变这个问题。他们更多的人认为命该如此。所以,正像鲁迅先生说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中国的农民阶级,是革命中的最主要的破坏力量,也正因为他们的愚昧,才最有破坏力。破坏完了之后,他们却并没有想到要去分享由革命成功而带来的胜利果实。
新中国成立以后,随着民族资产阶级被彻底消灭,中国的工业发展,很大程度上是靠剥削农民阶级的利益而进行的。直到今天,也仍然存在这样的问题。邓一群从一本传记里看到,说毛泽东当年在了解了农村的贫瘠后,难过得流下了泪。于是这位伟人提出了要消灭城乡间的剪刀差。然而事实上这些年,剪刀差不仅没有被消灭,反而愈来愈大。中国的农村问题,实际上是个很大的社会问题。邓一群想:城市里的工人失业了,依然还可以领取最低的生活保证金,而农民呢?
所以,省里响应中央的号召进行扶贫,这是非常正确的。只是,这样当真有什么实效吗?
邓一群庆幸自己不仅从农村出来了,而且成了一名国家干部,还成为一名年轻有为的处级领导。看着那些农民苦难的生活,他不能不庆幸。
在调查中,他们发现,这些农民们实际上的负担很重,一年下来,辛辛苦苦,除掉上缴(这上缴的部分,有国家的,有县里的,还有乡里的,林林总总,名目繁多),差不多不剩什么钱。有的甚至连上缴都交不起。缴不起怎么办?乡里自有对付的办法,那就是扒房子,运粮食。乡、村的领导普遍说,现在农村工作难做。而农民和政府之间的信任感也越来越差。那些老百姓,提到乡政府的干部,说他们跟国民党差不多。国民党是什么样子呢?邓一群想,他们并没有实际感受过,也许他们觉得最坏也不过就是国民党了。
苗组长抽烟,一个劲地抽,抽得很凶。他的心情看上去很沉重,看到这个样子,他这个做扶贫工作组的组长,不能不感到压力。他说想不到共产党领导老百姓这么多年,还有这么穷的地方,他们来,一定要做点实事。邓一群听了,自然也有同感。大道理不说,这趟下来,要是做出成绩,他解决正处级的问题,就会容易得多。他相信,有苗得康,他的扶贫担子要轻不少。扶贫就是给钱。有苗得康带头,向省里要钱要好要些,他想。苗得康心理上有压力,他是领导,他要做出成绩来。
邓一群和苗得康聊了很多东西,发现这个人头脑里有很多想法。这些想法与众不同。他骨子里忧国忧民。他身上还是很知识分子的。他问邓一群怎么办,邓一群说,这里的自然条件不算差,可以先想办法解决交通问题,然后再根据当地的情况,发展点养殖业什么的。老苗默默的,不置可否。“要想富,先修路。”差不多也是句老话了。他的心情是沉重的,一年时间,能够让这里的老百姓脱贫吗?他想,这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要想彻底脱贫,还是要农民们自己有一种自觉的意识才行。
苗得康和邓一群先是会同乡党委班子开了个小会,研究如何脱贫。党委会上,乡里的领导在说了一大堆困难后,最后的结论,还是要钱。他们认为只有有了钱,才能办事情。邓一群看得出,苗得康对这次会议非常失望。但他表面上却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号召大家能够团结鼓劲,勇于开拓,积极进取,大胆实践,努力把乡里的经济搞上去。这样的套话,他也是不得不说。
三天后,乡里又召开了乡机关全体干部大会。苗得康本来是想再听听机关干部的意见,谁知那些人更是谈不出什么道道来。他们也就慢慢有些明白了,这些人也是得过且过,反正吃着共产党的粮食,拿着共产党的钱,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村民们再穷,他们的工资还是有保障的。他们不会去考虑脱贫的事。
一个星期后,苗组长让乡里召开村、组干部大会,把他们集中起来,听他们的意见,半天下来,真所谓“七个和尚,八样腔调”。但老苗和邓一群心里还是有了点谱,至少感到他们对这里的情况了解得更透彻了。
老苗事后对邓一群说:这里的样子,一定要改一改了。
要改,自然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邓一群知道老苗想从一点一滴抓起。
沟墩乡是个小世界,日子平平淡淡。
大世界的变化日新月异,不同凡响。
克隆技术诞生,让人感到未来世界的一种绝望:人将何为?美国继续向海湾增兵。科索沃危机开始。阿尔巴尼亚发生动乱。全国政协九届一次会议、九届人大一次会议分别在北京开幕,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在新闻发布会上答记者问时说:一定不辜负全国人民的信任,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将一往直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在会上还痛斥一些社会腐败现象,并提出要大胆进行政治改革。表现了他坚强的改革的决心。
邓一群继续跟着苗得康每天往村里跑,研究发展经济的对策。
肖如玉给他打电话,说家里一切都好。
她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说可能要过一阵子。她问他乡下条件怎么样,他说还行。他不想告诉她实际情况,告诉她也无益,何必让她牵挂呢?他想。他说他们虽然在乡里工作,但平时经常回县城,回到县城就住在县委招待所里,条件还是不错的。他说他很想儿子。她说想儿子就回来。他说现在工作忙得很,可能要过一阵子才行。她说你要注意身体。他说,会的。
邓一群想:其实她还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啊!
他真的有点想家了,特别因为远离机关,心里感觉自己被排斥在权力之外了。他知道,机关里的一些人对他下来,心里并不服气。如果有机会,他们一定会排斥他,只是他们现在做不到而已。
一个人成功了,无形中,那些没有得到成功的人,就成了你的敌人。这是一个真实的现实。虽然有龚厅长“罩着”他,但是自己还是一定要小心,防止各种各样的黑枪。现在,虽然在乡下扶贫,但一定要及时地掌握厅里的动态,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保证自己在前进的道路上不受挫折,才能保证他一步步地向上发展。他要牢牢地抓住每一个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