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觉的,云棠还是又来到了等候信鸽的地方,苍茫无边的雪地上只有他的足印,漫山遍野的大雪中,人便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着实显得太过渺小。雪光淡淡的勾勒出了他的身影,朗月清风,俊逸似竹,一双亮若星辰的黑眸中却弥漫着一层黯淡的颜色。凤宫从来都不会下雪。
云棠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几声“主子”,惆怅之余正打算离去,耳畔忽然却传来了一阵扑扑的声音。信鸽?云棠惊喜的转头间,却见一只如雪的白鸟,远远的盘旋着、盘旋着,像在寻找什么。最后落于枝头,惊落了压枝的积雪。
“小白?”云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白只是一只普通的白鸽,还是云妆在他六岁的,那年他生日的时候,送给他的礼物。
然小白在云妆送到他手上后,便逃跑了,虽然它还时常在凤宫上方盘桓,然没有人把它能捉回来,至少他曾经便试过,飞墙上树,为此还撞翻了云妆院子里的花卉。小白比一般的鸟儿要机灵的多,便算以云棠现在的轻功,想要抓住它亦要废些周折。奇怪的是,云棠觉得小白好像不是长成这样的,至少自己在离开凤宫的时候,小白还是只在凤宫飞旋的普通白鸽。
云棠正疑惑时,忽然发觉得那鸟儿冲着他看了一眼,甚是熟悉,倘若这真是小白,自他离宫至今,尚不过几个月,小白便长成了一种陌生的鸟儿,它的尾羽长的实在是太长了,羽枝披散下垂如同马尾,几乎快和它的体型等长了,白色羽毛在雪中夺走了雪的高洁纯净,头顶还长出了一缕新的绒毛,好似是孔雀的羽冠,宛若一把精美绝伦的羽扇。
小白在枝头梳理了会儿蓬松的羽毛,才慢悠悠的落到焦急得正在纠结是否要起身抓它的云棠手上,黝黑的小眼珠儿映着云棠错愕的脸。云棠甚是惊讶,小白这几年来,都没有主动接近过自己。
小白的一只脚上绑着一个小小的信筒,还是用蜡封着的。云棠发觉了,立刻将那信筒取下,拿出其中的纸条。小白跳到了云棠的肩头,低头躲入了棉花般的羽翼里,似乎是感到了冷,抑或者困了想要睡觉。
“傅家湾,孤舟,日初。”落款人,正是云妆。信纸上还缀有凤宫的标记。
云棠大喜。
云妆她还在傅家镇附近吗?云棠顾不得多想,迅速离开了傅家镇,小白便一直呆在云棠的肩头伤睡觉,一路上行人渐渐地多了起来,见到云棠,几乎都侧目而视,亦不知是注意到云棠行色太过匆匆还是那只瞌睡的鸽子,然云棠本人并没有注意到。
傅家镇外有一条河,是南国洗河的分支,因为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便叫傅家湾,傅家湾唯一的特别就是几乎能覆盖河面的芦苇。白白的一片,雾朦胧的,风吹过时,白茫茫的,一眼望去找不到一丝一毫的人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初升的朝阳艳丽若血,朝阳正从天际冉冉升起,就在一瞬间,从云层的缝隙里放射出万丈光芒,金黄色的光芒均匀地洒落在天地之间,映照在冰封的河面上,犹如撒下了漫天的璀灿黄金,一只木棚船静静的隐秘于茂密的芦苇中。
云棠运功飞身而掠,如同一只灵鸟轻巧的落在船尾,积雪还覆盖着船身,云棠落下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他放轻呼吸,生怕惊扰了船上的人。
船头立着一个白衣的人,斗笠下长发蜿蜒,熟悉的背影让云棠立即便认出了是谁,他在船尾的积雪上跪下,道,“云棠拜见主子。”小白“扑哧”地拍着双翅飞到了船头,停在船篷上,四下张望。
船头的人良久都没有回头,亦没说话,可以说是一动都不动的站着,云棠便一直那么跪着,无人再开口话,好似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很快的,朝阳又忽然渐渐隐去,乌云满天,冷风横扫于河面,冰冷刺骨,白色絮状的大雪开始慢慢吞噬掉了整个天空,寒风夹着窒息的雪片,转眼之间将这世界变得一片素白。云妆静静的站在飘飞的细雪中无言无语,风吹起她的发丝,宛若飞泻着的黑色瀑布,雪白的衣衫被吹的掀起来了,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有些许卷在腰间所佩的长剑上,几有一种欲乘风而去的轻逸。
看着她,云棠不禁想起学过的诗文: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冷风吹拂起云妆的白纱,漫天的雪花弥漫了她的眼瞳,她眯起了那双美丽却冰冷的眸子,目光中的纯净刹间消失,迸发出骇人的杀气。小白倏然飞起,叫声含着哀哀的撕裂悲鸣声,再以一瞬间,天空飞来千万只归鸟,振翅齐飞,掠过头顶,洒下一片喧嚣的寂静。悲风卷起木叶,呼啸着扫过地面,留下飕飕的凉意。“我下过令,我要你在一个月内赶到杨家!”她的嗓音轻柔如雪,却闪烁着杀伐决断的冷酷辉光。
“云棠知罪。”云棠脸上的血色突地退去,面色煞白,他居然忘了云妆交代的这件事,傅家变故之后,他因为小染而一直无法考虑其他的事情。
云妆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云棠,你为了傅染而忘记了主子交代?”
云棠的声音低低传来,“不是的,主子,是云棠疏忽,把事情耽搁了。”
云妆看着远方,不语,半晌,像是经过许久的思考,吐出口的,却仍是那冷冷的话,“那我叫你杀了锦公子呢?”
云棠心中咯噔一下,不由的攥紧拳头,手心里已微微泌出细汗,“锦公子有恩于云棠,云棠答应他暂时不能杀他。主子的命令,云棠亦一定做到,请主子再给云棠些时间。”
“他要你做什么?”云妆问道。
云棠紧握双拳,犹豫的看着云妆,一种膨胀的无声的怒意,即使在冬日里,他也能深刻感受到那灼灼的温度。他紧紧地盯着云妆的后背,明明是毫不掩饰的恨意与憎恶,流动在她身上却可以不动声色。没有声嘶力竭的嘶吼,那样平静,却咄咄逼人的触目惊心。那种平静,比激烈的嘶吼放更凌厉峥嵘,更直接伤人。因为那样平静的愤怒,是高高在上完全不可压制的存在,气势磅礴凛冽而不可侵夺,高标冷漠地覆盖下来,仿佛将他藐视无存。“锦公子要我保护他,直到他找到夜王的宝藏。”他还是选择据实以报。
云妆微微顿了顿,她语气缓和了几分,“好!云棠,我便给你这个时间。你先起来吧!”
“谢主子。”云棠身子微微一晃,难以置信地望着云妆,依旧是以往的模样,白衣,斗笠,白纱。看着云妆安然,还这么好说话,他连日来吊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雪下得更大了,空中飞舞的雪花,每一片都如同利刃。风呼啸着奔过,卷起的雪粒和冰粒打在脸上,硬生生地疼。
云妆抬起左手,小白从他处飞来落在她手上,漆黑的小眼珠盯着云棠咕噜咕噜着。云妆看了眼小白,手一抬,小白便又飞走了,云妆转身往船舱走,开了口,“云棠,你到现在还没和傅染圆房?”云棠心头微微一紧,脸色更加苍白,拳头攥得更紧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站在原地沉默。云妆停下掀帘子的动作,扭头回来,“怎么,这种事亦要主子教你吗?”
“云棠不敢。”云棠随口而出,云妆手一抽,松了帘子,转身回来,站定看着云棠,即便隔着白纱,亦能感觉她的目光比寒风更冷。云棠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又跪下,“云棠失言,请主子责罚。”
云妆没待说话,胸口便传来一阵气闷,她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喉间有一阵腥甜的味道涌上来,她急忙用手捂住了嘴,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溅到了手心里。“主子,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云棠慌忙问,见云妆很痛苦地弯下腰,他伸手想要去扶。
“你不要碰我。”云妆喝道,她用手捂住从口中了流出的那些止也止不住的鲜血,血液顺着指缝一点点地落在积雪上,很快凝结,变成了黑紫色。那些地上流淌的血被冷风冻结起来,闪烁着一种奇怪的光芒。
云棠瞥见云妆白纱上的血迹,大惊失色,“主子,你受伤了?来,你快坐下,我帮你运动疗伤。”
“滚开,你莫要碰我!”云妆一反清冷,激烈地打开了云棠要扶她的手,指甲生生地刮下了云棠手背上的肉,留下了四道触目惊心的血痕,鲜血缓缓的溢了出来。
云妆盯着云棠,努力压抑着胸口那翻腾的灼烫之气,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这样?你永远都是我的冤孽,云棠。我云妆是自作孽,自己把自己弄成了现在的人不人鬼不鬼。云妆握紧了手,指甲几乎快要嵌进肉里。云棠,为什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