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禁大阵外，小小山神庙前，负手而立的陈北斗从侧面看上去颇有些仙风道骨。这种姿态若是落入陈尘眼里，八成会哂笑老头假正经，但在这小小山神的眼里就有些莫测高深，就像是平民百姓看到天家使者一般。
此山神也有名姓，在天庭的组织架构里，它隶属于人间界城隍司，不过此生见过的最大的神官，也不过是长安城城隍庙里那位。他叫槐安，顾名思义，是一只槐树精怪，说修行日久也好，说与大道有缘也成，他一个毫无特殊的槐树能够成为一方神祇，没事的时候想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所以他一向很感激给他工作，而不是像某些同类嘴里说的消灭他们的天庭。
这一日或许很寻常，他想着已经有很久没人前来上香了，那几家猎户难道已经迁走了？他本来就想着还去那边山崖间晒太阳，说不定还能看到那些彩虹……但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当其中的老者站在自己那座小小的庙宇前，他便知道来了大人物。
他虽不清楚眼前这位上仙的具体修为，但能感受到一股来自神格的威压——起码也是位地仙吧。于是他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将姿态放得很低。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虽然不时会有山民前来上香祈福，跪拜于他，但山神土地什么的，几乎是仙界整个体系里的最底层了，在另一方天地里，也是个经常跪拜的角色。老人对此倒也不算多抵触，好像灵昧初开时便是如此了。
倒没想到这位上仙如此温和，问的问题也都不难回答。
“……不用紧张，我们随意聊聊……我是个算卦的老头子，可能还没你岁数大，所以托大喊你声老哥……”
“老哥在这里多久了？”
“此处也算是钟灵毓秀，为天地所钟了。老哥修的可是《固本经》，我看你神格很快要升了啊，看来很快就能当一方土地了，说不定以后在高兴镇上摆摊还能跟你唠两句……”
“你说你生来便在此间？我看这山上灵机都被所在了封禁大阵以内，老哥这运气……啧啧，真可算是万中无一了……”
“……”
本来有些拘束的，但这位上仙显然有些不同于自己那些上司，反正左右无事，他便慢慢也变得健谈起来。
“……那这里有没有发生过奇怪的事？”
槐安刚说完自己怎么使用微薄的法力让那个被老虎盯上的可怜女子逃离虎口，就听到那位上仙嘴里漫不经心的问题。
“前些天倒发生过一件奇怪的事，有一个小孩儿从那里走了进去，然后山上的雷云散了片刻……”
“那应该是尘儿……这有什么奇怪的？”
“那些云从来没有散去过。”
陈北斗转身看去，闪着电光的雷云依旧在翻滚，野人山的山峰被整个笼罩了进去。
“还有没有了，可以想远一些，或者老哥也可以讲讲从上一任山神那里听来的故事……”
“故事倒是挺多，不过奇怪的事少，如果以前那座老山神庙的山神大人还在就好了……”
说着话，视线不经意地上移，然后看到那个刚才还一脸认真跟他说怪事的上仙大人转过了身去，第二次面朝着那座山看去。他直觉这会儿不能多说话，于是沉默了下来，也转身看过去。
而不久以后，管辖渭南本地凡间秩序的神官——土地神也赶了过来，然后是城隍，值曹神将……
发生了什么呢？
名叫槐安的小神疑惑时候，正是山洞里大发光明之时。
而后不久，一道金色光柱冲破雷云，直上云霄。
————
“你……来了啊。”
语气像是在说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但音调听上去却像是久未说话的人。
陈朔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问道，“你认识我？”
“不认识，但知道你会来。”
这聊天方式……有点尴尬啊。少年挠挠头，总觉得这人有些亲切，但再亲切也素昧平生啊，你讲话这么暧昧我怎么接？
“前辈……”
“你……先别说话。”那道身影的声音有些怪，陈朔看他低下头去，像是在想着什么一般，但最终只是伸了个懒腰。这时候悬崖边的光线明亮了一些，他才看清了一些轮廓，而后揉了揉眼睛。
“认出来了吧？”
隔着很远，但声音就像响起在耳边。
“我是个妖，猴子修炼成的。”
声音挺温和的，不太像前世书上看来的那猴子的性格啊，也不像梦里的那个。
“你是……三界之外的人吧？”
那道身影终于转过了身，看向不远处的少年。陈朔表情呆滞，嘴里无意识的“啊”了一声。难道他看出来什么了？
“别怕别怕，这不算什么……其实我也是三界之外的，我也知道很多外面的事……有点不妙，这么久没人说话，好像忘记了……唔，没关系，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陈朔。耳朵旁的陈，朔月的朔。”
“哦哦哦，其实想问的是，你是谁？”
“……”
“不知道啊，没关系，你能进来见到我，我总要告诉你答案的……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有点突兀的问题，但转念间陈朔便已明白这问题指的是什么。他低下头想了想，而后抬起头来说，“一个半月前，就在刚才的山洞里，有个小孩子叫醒了我……你给我托梦，又怎么会不知道？”
“给你托梦的，和我这个被镇压在结界里的，不算一回事……你不用想，也想不明白……以后慢慢告诉你。”说着话像是又陷入了沉思，陈朔站在那里看着他，他的背后像是一个真实世界，天边的云被狂风吹成一排一排，波涛一般涌向天际，云海之中的石像或微笑或庄严，或严肃或威猛。站在这满天神佛前的猴子蹙着眉，而后抬起头来，“抱歉，我好像也忘记你是谁了。”
“不过你不是我的转世……我没有转世……如果没记错的话，你是被一个人送来的，好像过程比较复杂，以后想起来再告诉你。对了对了，忘记问你最重要的事情了，你开始修行了没？你有没有遇见什么问题？”
“刚开始修行，进步很慢，也许因为资质一般，而且陈爷爷说是体内存在妖气的原因……”
“你怎么会有爷爷？”
“额，那天带我下山的陈尘的爷爷，我没地方去，而且前世好像也是姓陈，无所谓了……”
“资质一般……但也好过许多无缘修行之人了，至于体内存在妖气……那是我留下来送给你的礼物。”
“呃……前辈这礼物……”
“以后叫我老师吧。”说话有些不着调，表情始终浅淡随意的猴子，目光中透出一丝威严来，站在对面的少年愣了一愣。
“为什么？”
“你心里有欲望啊，你想要知道自己是谁，怎么来到这里的，以后或许还会面临许多取舍——而做取舍的时候，你知道自己的弱小。你想要变得强大，你想保护身边的人，你想管管那些不平事……我知道这些你可能还不懂，毕竟才刚醒来，但你已经成为我的学生了。放心，在你真正成长起来之前，外面的人们都不会知道的。”
猴子有点啰嗦，絮絮叨叨的，也不管眼前的少年能不能听明白，或者有没有在听。
陈朔低下头去，看着青衫下稍显大的鞋子，看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我其实原本没什么欲望的。”他皱着眉头，而后笑了笑，“我还记得前世一些事情，我父母去世的早，高中那年，奶奶也过世了，于是我就去了很远的地方上大学，那时候想做一个探险家，所以毕业之后我就去了西北，那是一片荒凉又古老的土地，我在那里给人当向导，同时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有一天在人群里，我认识了一个女孩，然后喜欢上了她。后来，内地来的一个考察团来找我们做领队，去雪山。她是古生物专业，然后一起去了，在一座雪山的半山腰，她掉进了冰川裂缝里……那时候觉得，生无可恋。”
“所以对于你说的，我是谁啊，怎么来这里，或者未来什么的，我其实不在乎……但我心里确实有些不甘。”
“我去那个伊山学院的时候，本来无所谓的，但那天好像梦多了一点，我梦到了她，也想起前世的一些事……比如我寻找了很久，但在冰川下面的地面上并没有发现她的尸体……又或者那天，我喝多了跳下去的，也是那个冰川……然后我来到了这里。所以我就想啊，她会不会也像我这样，其实并没有死。”
“所以我要去寻找她。”
“我不知道你是谁。虽然总是梦到你，但感觉你和他不太一样，他比你潇洒有趣，比你高大威猛一点点，比你高冷霸气……我其实对你有点熟悉，知道一点你的事，但好像总想不起你的名字。”少年蹙着眉，而后舒展开，又笑了，“但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名字。”
“有一个问题。”之前略有些拘谨的少年，这会儿站直了身体看向前方的那只猴子，“为什么是老师，而不是师父？”
很严肃的问题，却像是触发了什么搞笑的回忆，那只猴子突兀的笑了起来，笑了很久，他才停下来。
“我教你修行法门，只能算你老师。再说，你可是要交学费的。”
“什么学费？我很穷的。”
“举手之劳而已……”
“那我以后还能有师父不？”
“一定会有的。”猴子温和说道，同时在心里补了一句，“山水总有相逢时……娘的，说得真好啊。”
“老师，你是谁？”
“我就是只臭猴子啊。”那只孤独的猴子挥了挥手，“臭小子，总算肯认了。走吧，以后再说。”
“这就完了？”
“不然呢？”
“没有见面礼？”
“等你醒来就有了，对了，醒来头可能会有些疼。”猴子笑起来有点痞。
“还有一个问题，陈老头的神念怎么没有被引发？”
“可能他太弱吧。”猴子开始挖鼻孔了。开玩笑，连太乙金仙的分身都无法进入的此间，一个小小天仙怎么会闯进来？
“走吧，我还得处理一些事。”
山洞中，少年表情痛苦，而后好似是疼晕了过去，直接歪倒在了地上。但不久之后，山洞一旁的石头中钻出几只黑色的跟猴子极为相似的异兽，它们对视一眼，而后抬起晕倒的少年向着洞外行去。
山洞口的山神庙里，碗中金光陡然消散，天空乌云一时之间未能聚拢，风雨停了下来，露出之前被云雾遮住的许多山头来——漫山遍野，那是漫天神佛。
那些慈悲的眼，庄严的眉，如雪花一般落在山野间，落在被黑色石猴抬着离开的少年身上。
深梦里，少年皱眉握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