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这样的颤抖究竟何时才会停止，那人无意中撇过一眼，便提起匆匆的步伐，远去，不见了身影。
可是那束目光留下的畏惧和如临大敌般的恐慌，却迟迟不肯跟着一块远走高飞。陆小七是第一次触碰到那杀人者的目光，没有想象中的布满血丝，病态的斑点。反而是那样的坚定，坚定到骨子里去了，甚至都能让人对自己产生怀疑。
大一号的帽子，耷拉下来。身体不自觉的蜷缩在一起。
特警大队的人很快便处理完现场，负责取证的取证，负责录口供的正询问当事人，负责侦查的人员也都统统回到了各自的车里。
等杜涛上车故意往陆小七的方向挤了挤时，觉察出他有些不对劲，无意间触到的皮肤，冰凉冰凉的，像是放进水井里浸了好久的西瓜。捅了捅他的肩膀，看他纹丝不动，不吵不闹，也没像往常那样把自己的手给拨到一边儿去，杜涛隐然觉的不妙，掀开他的帽子，那双湿哒哒的眼睛便露了出来。
“哟，怎么着了小家伙？”杜涛用大拇指轻轻的划过陆小七的额前，温热的语气，像是刚用热水烫过的白酒。
陆小七哆哆嗦嗦的，没有更多的力气来回答他。
随后上车的邱田也察觉出了异样，倒也是一言不发的看着，在心里盘算着一些东西。
“怎么回事儿啊，手这么凉，感冒啦？你……你哆嗦什么啊？”杜涛说的很大声，全车的特警全都投来关切的目光。
嘴唇发白，瞳孔像打散的鸡蛋黄一样涣散开来，有些灰色的记忆从匣子中打开，像发臭的泔水一样，顺着沟渠慢慢的流出来，忍着鼻息，却不得不眼睁睁的看着它流到自己的跟前，漫过脚踝，一点点的上涨，冰冷又腥湿的臭水，一动不能动，一动都不敢动，任凭它漫过身体。
像是一具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
“陆小七……陆小七”昏暗中，有人唤着他的名字，他顺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挪动了下脚趾，仿佛被水中的什么虫子咬了一口似的，刺一样的痛。
“喂……说话啊，你说点话，别胡闹啊，今天胡闹的小孩儿够多的了，可别吓唬我们哈。”杜涛扶着陆小七软塌塌的身子，可那身子骨软的跟面条似的，摊在杜涛的怀里，要是换做从前，杜涛一定会怀疑这小东西到底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无聊了寂寞的，想要躺在自己怀里耍耍懒。
可是……毕竟现在跟陆小七处在这种不尴不尬的感情阶段。他倒是想让他这么做呢，可是……这么倔的孩子肯么？
他定是出了什么事儿才会这样的，可是这好端端的坐在车里，能出什么事儿啊？
伸手摸着他额头上的汗珠，杜涛的脑海里立马便浮现起蹲在广场中央再也不敢往前迈出一步的陆小七，那个时候的他，也是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浑身发冷，好像陷入了一个无意识的状态中去。
可是环顾四周，也没有人来人往的广场啊。
“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人？”冷面男此时才开口说道，不过这一句话倒是戳中了关键所在。
陆小七颤抖着双肩，脑袋伏在杜涛的结实的胸口，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小吴，纸和笔。”敲了敲前面负责开车的小吴的肩膀，索要道。
将纸跟笔都放在陆小七的手上，不用说话，陆小七就知道这是要干嘛，不过现在的他，哪还有心思画画啊，颤抖着的手指接过铅笔，草草的在纸上划了两下，便松手给扔了，那副可怜人的样子，看在杜涛眼里，疼在他心上。
就像一把锥子，扎的满心窝里全是窟窿眼儿。
杜涛接过画纸一看，也没看明白是啥，倒像是一只鸟，不过……倒是没有眼睛，也不知是不是这小家伙懒得画上去。
冷面男仔细扫了一眼，心中猜的八九不离十了，“鄂伦春的鹰。”从他口中吐出这几个字来。
“杜涛，你留在这儿，其他人跟着我一起下车。”立马亮出一张大鬼的扑克脸，命令道，他在想，那家伙应该还在附近，碰运气，搜搜看吧。
“等着，我也跟着一块儿下去。”虽然弄不清楚冷面男口中‘鄂伦春的鹰’到底指的是什么，不过看眼下的情况，应该是一件蛮重要的事。
刚要起身，衣领被人狠狠的拽了一下。
低下头看去，面色苍白的陆小七微闭着双眼，嘴里好像在嘀咕些什么似的，俯下身子，仔细的听：“啊？说的啥？”
“不……不要去。”好像光是说这几个字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放心没事儿。”杜涛以为他是担心，便安慰道。
“陪我……”这剩下的两个字，才是道出了真心。杜涛的心尖一颤，像是被暖风扫过一样。
杜涛抬着头，看了冷面男一眼，冷面男啥都没说，带着一帮兄弟，自行先下去了。啪的一下关上车门，这厢车里便只剩下陆小七和杜涛两个人了。
‘
他冰冷的手好像在寻找温暖一样，慢慢的摸索，慢慢的缠在杜涛的腰身上。
杜涛以为他冷，用力的将他抱在怀里，用宽厚的手掌捂着他的小脑袋，慢慢的捋着那些乖顺的毛。
他有些自私的想着，若是这个小子能永远这样该多好啊，安安静静的，不吵也不闹，就这样躺在自己的怀里。
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小七的脑袋枕在上面，就像是枕在了一片海洋上，微扬的风，有些烤人的日头，波澜起伏的光影。
他的一双小手用力的拽着杜涛的衣服，拽出了许多褶皱，那么用力，生怕他会忽然离开似的。
杜涛握紧他的手，用拇指上的纹络慢慢的梳理掉那些慌张和不安，他的呼吸像海浪般，一起一伏，胸口也随着一起一伏，陆小七感觉自己像是仰卧在浩瀚无际的大海上，身子被柔软而温热的海水托起，甚至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和海水融为一体。
紧绷的手逐渐松开，瘫在杜涛的手心里，杜涛饶有趣味的玩弄着，他怀里的陆小七好像睡着了，正在做着一个什么梦。
他趁着这个空档，玩弄他的手指，柔软的，轻巧的手指，他一边玩着，还一边想着，就是这双手，小小的，看起来握不住什么东西的手掌，居然能画出来那么多的东西，还能做出那么好吃的饭，这双手要有多巧就有多巧，好像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可就算这样了，这双手却还是无法轻松的让他巧妙的度过一生。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人，才会紧张成这个样子呢？
他为什么会对广场感到恐惧呢？
他又为什么总是笨笨的，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成一个靠谱的大男孩儿呢。
杜涛原以为自己很了解他，了解他的性格，了解他的家庭，了解他想要的，想得到的究竟是怎样的东西。他知道陆小七哪些时候会犯哪些病症，但他却不知道这些病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还有哪些是连陆小七自己都不知道的，而杜涛必须要知道的东西。
唯有如此，才能安稳的守护他一生。
‘一生’？一想到这个词，杜涛嘴角凝着笑。
他把他的手指分开，用食指和中指钩成钩子，挨个的夹着他的手指，给他松松筋骨，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
最后他和他十指紧扣，用力了一点，更用力了一点。
可惜，他睡着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他不知道他其实已经是筋疲力尽，连续一个月的山区支教，每天几乎都轮不到休息，吃的又是地里摘得菜，饥一顿忍一顿的，半点荤腥都没见到。熬夜备课，连夜准备最后的成果展示，汇报演出。早已是耗尽了他的力气。
明明打算好，月末回学校好好的休息休息，调养生息。
可是却硬是答应了这份差事，干嘛呢？这样折腾自己，就是想跟眼前这个抱着他的家伙恩断义绝？一刀两断？从此江湖各路，天涯茫茫，两不相见？
‘
究竟
是想远离他
还是……想更靠近他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