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华掏出个大钱包,把一张五十美元的支票,亲手递给张娜拉。
“一切都瞒不过你,胡志航先生也不是外人。不怕见笑,只搞到这么点区区之数,喏,请拿着吧!”
说着,他凄然一笑,伸开两手一摊,然后,拍一拍西报背心。原来不论是挂在胸前的沉甸甸的金链条,还是那戴在手上四个戒指中的三个,都已不知去向,仅余下一个订婚戒指龟地嵌在左面的手指上。张娜拉终于喊出了:
“张娜拉。你可别为我操心,一个光棍,到处好混哩,这样的经历虽似乎别有风味,可一想到单是这点钱,哪里够你花,就觉得脸上无光了。胡志航先生,到此为止,多承您帮过不少忙,真是于心不安,可是咱们两个都不妨打开窗子说亮话,我已经沦落到如此境地。务请您送她到横滨,到那边,事儿就好办了。所以,万一旅费等等有所不足,可否麻烦您就便给帮一下忙?”
事务长交叉着胳膊,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张世华的脸,听他说话,然后开口就问:
这样您不就身无分享了吗?
张世华故意快活地勉强高声大笑起来。
“囊空如洗哩!”
一时又拍一拍他的背心。
那可不行!船钱之类倒不需要。到这个岛屿总店去支也成。至于横滨的支店长,一切也都好说。不用您烦心。这笔钱还是由您拿着为好。在国外,身无分文可不好办哪!”
他用那嘶哑之声。微露不悦之色,这样说道。他的话里特剜充满着严肃庄重的力量,张世华略略谦让了一番,可最后。终于卸不过事务长的好意,又再三拜托事务长在旅途中多方照拂,然后掏出了大钱包,把支票折好放了进去。
什了一行了!早月小姐就由我来照应好了。
事务长浮现出得意的微笑,然后回过头看看张娜拉。
这两人在张娜拉眼前,她象往常一样交替着看看他们,边听警他们交谈。按常理,张娜拉在一般场合,会站在弱者一方。不论何时,一看到强者仗势欺凌弱者,她就会勃然大怒,无论如何总希望弱者取胜。
在如今的场合,张世华不仅单是个弱者,而且她深知其境况凄惨,无依无靠,实在可怜,可这时的张世华,却不可思议地丝毫引不起她的同情。以年纪轻、丰姿秀、境遇好、才华高作为依仗的男子的魅力,在事务长面前全都相形见绌,不过是一吹即散的微尘罢了。在这一男子之前,与其说弱者能够得到哀怜,不如说反倒暴露出他们的丑态。
说起来,张世华是个多么不幸的青年呵!年轻时就和父亲死别,从此之后,由事事如意的生活一下子沉沦到艰辛尘世的最底层,可他毫不气馁,:兢兢业业,‘为人处世,无可指责,谁都认为他是个大有作为、忠实可靠的人,却不料那长年相思、梦寐以求的意中人,在此时竟一变心委身给情夫了,而他还蒙在鼓里,缠住那男子苦苦求情,仍揠要维持住那命定要消除的约束。……张娜拉强制着想说服自己似的为他设想。可一点也引不起她的怜惜之感,动不动她心中几乎感到要笑出声来。
“好了,好了,这样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早月小姐由我来照看!”
这一声,和那得意的微笑,一起抽打般叩击着张娜拉的心扉。这时,张娜拉不由得想浮现出相应的微笑。可是,在她闪眼发现张世华注意着自己,脸上的笑影就再那么,我还有事,就此告辞啦。
事务长简清地说了一声,走出房外,剩下两个人异样地尴尬,即便是相对一看也有所不便,都默不作声。
事务长一走,张娜拉随即感到仿佛突然失去了劲头。历历往事宛然如戏剧中才能看到的那样可乐。张世华的郁郁愁绪猛然间向张娜拉逼来。张娜拉眼中不觉间不知是哀怜张世华还是哀怜自己,积满了泪水。
张世华伤心地默默凝视着张娜拉,好一会,他象是下了决心,说出一番铿锵有力的话。
“张娜拉,到如今要你这样伤心,我真难忍受。请别难过了。想来总有时来运转的这一天!要相信上帝,我不知道你如今是否还有这样的信仰,你母亲生前就是那种虔诚的信徒,我知道你在仙台时也曾信奉过上帝,可在这样的场合,我认为更加要相信那唯二的上帝会带来信仰和希望,使我们继续向前。上帝无所不知……在那里,就有我远大的前途。
什么希望?有关张世华的事,张娜拉比张世华所说的上帝更能看透张世华的未来。张世华的所谓希望,过不久就会成为失望。而最终将归于绝望。什么信仰。什么希望!张世华把叶产给安排的道路,一条走不通的死胡同,误认为天使升降的天梯。啊,这是什么信仰!
张娜拉忽然把同样的目光转向自身。具有任意摆弄张世华的威力的自己,又将被谁去任意摆弄呢?总感到那儿有一只巨手在无情毒辣地冷冷然操纵着自身的命运。在张世华的希望短暂间归于幻灭之前,难道能担保自己的希望不至于产生了纯正的感情。
“张世华,你到头来一定能得到祝福的。……无论到何地步,都不要灰心丧气。象你这样的良善人,总不致老是遭到不幸的!我一出生就注定是个受到诅咒的女子。上帝,真的,与其相信上帝……与其相信上帝,莫如憎恨上帝比较恰当……喔,听着,我讨厌懦夫,所以有此信念……上帝对我这样的人。将来怎样处置,我要睁着眼睛一直看到底。”这番话,她象是不知在向着谁说,只觉得一阵委屈涌上心头。
她斩钉截铁依然地说出了这番话。在如火一般绯红的眼中。积满了泪水却没有流下。她掏出手绢轻轻揩拭一下。又黯然伤神地低下头。对着张世华说。
话就说道这里吧。这类话,越说越叫人心酸。真正是倒运人,不甘心把这些时放在嘴上到处乱讲的。是吗?是你自己的心中烦闷。
这些话算得了什么!可你量男子汉大丈夫。张世华不吭声。脸色铁青。低下头来。只听到”有人吗”一声招呼,猛然间有个人全都象冷不防遭到奇袭;前些时被锚链砸伤腿受到成了瘸子,不宜再当水手了。所幸的招上了在奥克兰有块小农田维持生计的外甥,想去他过活,这次是特意来道谢,顺便辞行的。张娜拉略带羞涩的闪烁着哭红了的眼睛,说了不少宽慰话。
真的。老汉这么一把年纪,搞这个行当,原也受不了。事务长和勃逊(水手长)他们瞧我可怜,雇着我,好倒是好。这叫可遭了报应。
说着,他讪讪地一笑。张娜拉那怜贫恤老的样子,从旁人看来,也觉得可爱。当她听说他是个在这个小岛连要托带信的亲属都没有的孤老,她顿时露出了象要哭泣的神色频频点头。到末了,她竟不顾张世华的劝阻,从床上爬起身,把张世华带来的水果,全部塞到篮子里。
“一上岸,这些东西要多少也有,可仍然请您带了去。这里面有些却不是水果,那也是送给您的,千万不能让别人拿去。”
说着,她把篮子递给了老人。
老人这一来,张娜拉有如夜尽日出似的,恢复到平时那种神清气爽的心情。这样,她那恶作剧的心理又在作祟,使她微笑着满脸含娇。
“我这人,真有些不知轻重哩。我啊,倒想去做那老大爷的内当家哩……所以,我送了他一样好东西。”
她眨着眼,凝视着张世华那张板起的脸孔,那腔调儿恰如一个大小孩儿。
“就是你给我的那个订婚戒指,我送给他了。我实在找不到其它礼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