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抢过了田石青夫人的话头,反唇相讥似的说,“若是我,就将如何呢?马上和大叔吵一架,然后一走了事。当然,我认为大叔是个了不起的人,可是我生来就是这样脾气,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不会对别人的话照单全收、喏喏连声的。大叔也真有些过分。”
对您这样的人,自然不该如此盛气凌人,而对我,即便是会会面又有何妨……可是,亏得有了您大叔才能那样地安心工作。我自己虽说是个被人唾弃的人,可人在世上总得好好过下去吧。……唉,话虽如此,我如今已被人们抛弃,再也无话可说。真的,因为有了您,大叔他才能过上幸福生活。
您是有耐心的人。大叔他是个恣情任性的人。不过,对于大叔,这些恐怕都是上帝的意旨吧。……而我,也由于上帝的意旨,是个恣情任性的人,不管怎么说,和大叔正是茶碗碰茶碗哩。可是,男人总是好的,尽可以为所欲为。女人要任性可就毫无办法,真是可怜理。总之,全是前生注定的呀!……一田石青夫人象是在细细倾听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张娜拉的话语。张娜拉本人不由得细细打量夫人的打扮。大约还是前天梳理过的西式发臀。在不打卷的浓发上,爬满了象劈柴灰似的烟尘。浆水落尽的单衣也显得有些凄凉。在它的细纹里散发出乡间老母旧日的衣香。出身京都士族的她,皮肤是美丽的。这一点。看来更叫人对她怜悯。
“剐尽想着旁人的闲事啦”。过一会,张娜拉断然把此事置之度外。然后,她突然激动起来,以极不平静的语调说:“明天我就要独自动身去美国了。”
由于过分意外,夫人睁大了眼睛,仰起了脸。
“喔,当真?”
“是,是这样。……而且是打算上张世华那儿去的。张世华,您认识吗?”
夫人点点头,正想进一步问个仔细,可张娜拉却若无其事似的剪断了她的话。
“所以,今天是特意来辞行的。可是,这些事儿,我是无可无不可的哩。大叔回了家,请代我向他问好。就说张娜拉不知将沦落为怎样的人。请您多多保重。大少爷还在上学吧。长大多了吧。原该带些什么来才好,可事儿就是如此。"说着,用双手做了大圆圈比给她看,然后轻松地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送她出门的夫人,眼中噙满了泪水。一见这,张娜拉心想,人们常会无谓地掉下泪来。可她一转念,又感到那泪水是出田石青压榨出来的,这时,张娜拉的心,象突然停止跳动似的紧张起来。然后,她抖动着嘴唇说。
“有句话也请转告大叔。且不说七十个七次,但至少要饶恕别人三次的罪过吧!可这是为你而说的话。因为我是既不要别人认错也不愿向别人认错这样性格的人哩。在我的心里,压根儿没有想要求得大叔的宽恕。这点就便也请您转达一下。”
说时,角边露出了说几句闲话似的微笑,可在这时,她感到仿佛有阵阵大浪在冲击着横膈膜,鼻孔也象冒鼻血似的堵塞起来。走出大门时,她的嘴唇仍在愤懑不平似的颤动着。这时,太阳隐没在植物园的林子里,在薄暮将临的空气之中,从今晨刮起的风平静了下来。张娜拉把如今的心,和清晨开始刮风时在仓库一侧小屋里捆扎行李时的心比较一下,连自己也不相信这竟是同样的一颗心。这样,她一出了大门正想往左拐,不想被路旁的石块绊跌了一交,她象猛然醒悟似的看一下四周。
她仍是二十五岁的张娜拉。不,在过去,她也曾绊跌过一交。这一想,张娜拉象迷信者似的再一次回过头看看那石块。在那时,太阳……同样在植物园林子的那一边。而且道上也是同样的阴暗。那一次,自己向田石青夫人说田石青的坏话时,引用了彼得和耶稣两人议论恕罪的问答作为例子。不,那是今天的事儿。在那时,夫人也和今天一样,流出了无谓的泪水。在那时,自己也是二十五岁……不,不是这回事。
不可能是这么回事……好怪啊……可是那石块就是个见证。从以往起它早就存在。顺着这条思路想着想着,张娜拉的心中历历分明地浮现出某次跟着母亲来玩,不知为什么闹脾气,赖在那石块边不肯动弹的事。那时,象是块大石头,可那不仍是这块小不点儿石头吗?母亲当时无可奈何站立着的身影,分明又重现在眼前。这一想,那身影的轮廓竟在熠熠生辉,使人难以正视,光耀夺目。
可那轮廓又随即毫不留恋地消失了,时子感到自己的身子恰如由中有沉甸甸沉入大地。同时,鼻血不断从口中咕嘟咕嘟直流到嘴边,玷污了单衣的前胸。她慌忙从襟下掏出手绢,这时,忽听得一声叫喊。
“您这是怎么啦?”
张娜拉吃了一惊,这才察觉到身后跟来了人力车。一看,石块的所在处已经落在八、九町之后了。
“是鼻血哩。”
张娜拉应了一声,象陌生人似的看一看四周。在那边,有一家局促地挂着青紫色帘子的纸品小铺。张娜拉急忙走进铺子里,想背着旁人找水洗脸。
四十岁上下麻利的老板娘象办自身的事儿似的用铜盆给打来了水。张娜拉用水把未施脂粉的脸尽情地凉快了一下。她的情绪微微安定下来,正想从腰带里取出小镜子整一整容颜,不想那镜子不知在何时正好裂成了两半。她心想:有可能在绊倒时打碎的,可是单这样辍来,并不至于会破。难道是在心中恼火胸口一紧时破裂的?看来也很有可能。否则就可能是预示着明日启旋不吉的凶兆,或者是预示和张世华间前景不妙的险象了。
而且,这一想,张娜拉不禁感到有如冰针刺颈,无端地瑟瑟发抖。自身的前途究竟如何?张娜拉想起了自己以往的无法预料的不平凡遭遇,心中浮现出对今后自己命运的无限恐怖。
叶予带着抑郁不安的眼神看一看店堂间。坐定证帐台里的老板娘,膝盖边凭倚着一个七岁模样的女孩,目不转睛地迎着张娜拉的眼,凝视着张娜拉。这女孩个子瘦小,长着一张苍白的脸,双眼大而瞳仁小,瞧着可怜,那张脸看来有如从微暗的店堂深处,从香料和肥皂气味的包围中朦胧地浮现出来似的。
这一看,她似乎也与镜子的碎裂具有某种因缘了。张娜拉的心,恰如完全失却往常的平静,焦躁不安。虽觉得这只是胡思乱想,又仿佛仍感到有什么恐怖之物在绕着她的身子转。
暂时之间,张娜拉由于这种奇怪的不安心理作祟,全不想离开店堂间,在那儿呆立不动,可突然,她抱着一切听便、破锣破摔的心情,强打起精神,一边道谢致意,走出门去。可在出门之后,她却又无心再去乘车了。她本想从这儿去和定子会面,背地里和她惜别,可这时对这样的打算已感到乏味。纵然和定子会了面又将如何?自己的事在下一刻就全无头绪,若再去考虑别人的事,在这里,连自己的亲骨肉——为她钟爱的独生女也不例外,岂不愚蠢。
这一想,她再次走进那铺子,买来卷纸,借了砚盒,用胜似男子的笔迹,简述了在动身前原想去乳母家一次,但这事已难实现,为此拟将定子今后事宜一切拜托,柞为当前费用,送上货币少许等含义的话,同时把永田处寄来的汇票款装在信里,走出店堂,随即掀开在此等候的人力车上的围毯,细细地把钉牢在车底板上的车牌用心地看上一眼,吩咐车夫:
“我想步行走了,所以,这封信请代我送到那儿去。不需要回音。信中有钱,金额不小,请当心。”
这车夫,象十分意外似的,眨巴着眼睛看定了这个坦然把大笔金钱交给陌生人的女子的脸,一面拉起了空车走去。在大货车络绎不绝返回乡间的小石川的暮色之中,张娜拉以伞代杖,心事重重地而行。
满怀愁绪,象没有发作的酒性一般,火辣辣地刺痛着张娜拉的太阳穴。张娜拉看不见人力车的行踪了。这样,她自己打算赶紧笔直地朝钉店的方向去。可在实际上,恰如有一种目不能见的力,把她和人力车紧密结合似的,她身不由己地踏进那辆人力车驶过的路上去,等到猛然察觉,不‘知在何时,她已经站定在乳母所住下谷池一端的某个拐角之上了。
张娜拉瞿然一惊,停住了脚步。白天逐渐缩短的太阳,隐没在本乡区的高张海祥之后,大街上飘起一层既非炊烟也非暮霭的薄雾,街头的煤油灯格外火红夺目,星星点点地燃亮着。惯常来往的这一带的空气,以特别的亲切之感抚摸着张娜拉的皮肤。她竟然感到,她的身体比她的心更被牵引到定子跟前。。
张娜拉的手已经感到有如薄纱织钓带着弹力的触觉。张娜拉的膝盖上觉得轻飘飘落下。一个小小的体重。她的身边有童稚的语声在絮话。她的眼前有那透过拐角处朽坏的黑板墙带着木部赋予的酒窝的笑颜在无理纠缠。
张娜拉不由得在一边脸颊上浮现出微笑,向四周偷看一眼。在这时,她忽然发觉一位老板娘恰好从此路过,一边在围裙下把什么东西遮遮盖盖,一边回过头盯着张娜拉立住的身影。
张娜拉象做了丑事似的赶忙收敛起笑容。然后,悄悄离去,来到了不忍池。这样,她就象既没过去又没未来的人儿一样,在池边呆呆站立,看定了池中的莲子一颗,全无动静地站立了足有半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