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相反，胡志航的事儿却象不见眉目。据胡志航说，虽则是这个小岛一国的领港员同业的公会，可还得和东洋各港口以及美国西海岸的同类公会打交道取得联系才行，而由于这个小岛的移民问题在美国西部各州发生纠葛，再则还由于过分扇起了排日热，事事要和美国人打交道，不象设想的那幺方便，在这方面，事儿就碰了壁。
说起来，张娜拉也曾发现有象美国人那样的外侨频频在胡志航寓所里进出。有时，来者象是公使馆馆员，穿着礼服，驾着漂亮马车，属于绅士一类，有时也有连西裤折痕都没有，衣冠不整其貌不扬的一些男子来。
总之是二月以来，胡志航的模样一天天放荡起来，特别显眼。酒量也明显增大。王石开有时也受到他咬牙切齿的怒斥，可是，对于张娜拉，胡志航比以往却更加深了一层溺爱，在没有把握住一切爱情的证据之前，他尽情地去折磨张娜拉。
两张娜拉象扇起一股令人晕眩的火酒般，乐意去承受那折磨。
某一晚，张娜拉在妹妹们上床之后，来到胡志航住处。胡志航独自一人，用苏打饼干佐酒，喝着威士忌。矮桌四周，文件、港湾地图等类到处狼藉，还发现桌子上有酒杯空着，想来是王石开等来客刚走了不久。胡志航见张娜拉打开隔扇，走进房来，便有些异样，用微露凶光的眼神瞅一下文件，轻舒。臂，把那儿的物件赶忙抓来，归成一堆，收进壁龛去，然后在身旁铺设座垫，努出下巴，示意张娜拉在此就座。接着。使劲拍手叫人。
“拿杯子、汽水来！”
他对进屋伺候的女仆说了这一声，然后冲着张娜拉正颜厉色地说：
“阿叶（这是近些时胡志航对张娜拉的称呼。因在妹妹面前，不便于直呼张娜拉，暂时间胡志航称她为叶姐，可一想起张娜拉是称李贞世为‘阿贞’的，也就照此把对三姐妹的称呼改为‘阿叶’，‘阿爱’和‘阿贞’了。而且，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他仍这样称呼张娜拉），你持着张世华贴钱过活啦？给我说实话。”
“这个，你是为什么？”
张娜拉把右肘节支在矮桌上，伸出指尖掠一掠鬓边乱发，用满不在乎的回看胡志航。
“什么这个那个！我还不是那样的窝囊废，要不相干的外头人给钱养活我女人哩！
“哟，看你这小心眼儿。"张娜拉照旧不动声色。这时，恰好使女走进房来，话头就此中断，两个人暂时间都闭上了嘴。
“我这就要去竹柴了。喏，一起走吧。
“不过，明天可不好办啊。我不在家，妹妹们没法上学了。”
“写个条儿，让她们别上学，蹲在家里不就得啦？”
不用说，张娜拉那句话也只是说说而已。即便是妹妹们上了学，给苔香园的老大娘托付一声。让家中空着的事儿过去也就常有。特别是这一晚，对张世华的事，总想跟胡志航说个明白，所以话虽这么说，实际上早就存下心想一起走了。张娜拉取出那儿的钢笔，在纸片上匆匆涂上几笔，大意是：一胡志航急病，要人照看，今晚在此耽搁。明晨，上学前若我还没回家，那就锁上门出去好了”。
其间，胡志航赶忙换上衣服，把文书塞进一个大的中国包里，上了锁，然后又仔细检查一下是否锁得牢靠。再后，又若有所思般低下头，翻起眼珠，把两手插进怀里，把钥匙藏到腰带那儿去。过了九时近十时，两个人双双离开了寓所。到增上寺前，雇好车。寒空中皎洁地高挂起一轮近乎满月时的明月。
出迎他俩的竹紫馆的使女，颇能体会胡志航的心意，随即领他们到远离庭前仅有两间房的一所屋里去。一那是风定月朗、夜寒彻骨的夜晚。张娜拉感到足尖上如被冰包裹似的知觉麻木。
等到胡志航浴罢，她去热乎乎的海水温泉中悠悠然浸泡之后，好容易恢复了元气，这时，勤快的使女摆上了酒菜。张娜拉和胡志航一同出远门，这还是第一遭，旅游途中那样的气氛，使他俩异常亲呢起来。更何况，连接着屋外那草坪屋处的石驳岸，与海波相碰，幽幽作响。
碧空中月光如水。不得不受到妹妹们的纠缠，又还须提防着寓听里众人之眼的两个人，以悠然自得的身和心，依傍着火盆边。在人世间，恰如唯有他们两个。这些时只把胡志航看作自己男人的张娜拉，到此地，象是再次遇上个情人。而且，不知怎的，在她触怒了胡志航使他闷闷不乐之后，张娜拉又产生出想尽情领略一下由其反作用带来的如饴如蜜的欢声笑语那样的一种冲动。而这，她又直觉地感到也该是胡志航本人的要求。
“妙极了。为什么早没想到上这些地方来啊。在这儿能叫人把一切烦恼全忘掉哩。"张娜拉摸着她那光滑、微红、紧绷绷的脸颊，心怡神驰地看着胡志航，这时酒性发作的胡志航，抽起雪茄，散发出象能勾起女性肉感的芳香，一面斜睨着张娜拉。“这且不谈。倒是我方才那话儿如今还堵在喉咙日，好闷人哩。”
张娜拉的头一愣，看着胡志航。
“张世华的事儿幺？”“你是不打算随便花我的钱了？”
“实在不够呀。”
“靠不够，为什么不提？”以不提也无妨，让张世华给邮来就是了。
“胡扯！”
胡志航把右肩耸得象座小山张海祥，斜起上身，瞪着张娜拉看。张娜拉在那双眼前，有如出海的夏月般嫣然微笑。
“张世华还在迷恋着阿叶哪。”
“可阿叶却对他厌恶哩。”
“莫开玩笑……我要说些正经的。我们两人，按理并不需要那张世华。若是无用之物，一个个拎出去扔掉，这就是我的主张。老婆、孩子……看我这边……仔细看着。你对我这个人还是很不放心哩。想留条后路，多会儿换上张世华来顶我的班吧。”
盘哪有这回事。”
“那你为什么和他书来信去的？”“想搞他的钱儿呗。”
张娜拉神色坦然，再一次缩回话头。然后，斟上酒独酌起来。胡志航的火气越来越旺，连话语也有些结巴了。
“这是荒唐透顶的事儿，不懂呀？……你在我脸上抹黑……你过来（说着，胡志航拉过张娜拉的手，把张娜拉上身按在自己膝上），你说，不许隐瞒。到如今，你还恋着那张世华吧。
“女人就是这样的货色。想上张世华那儿，你这就走，马上就走！在乎我这么个穷汉子，你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你想破锣破摔，怎么干都一样……可你想要戏弄我，却就打错算盘啦。”
说着，胡志航猛地放开张娜拉。可这样，张娜拉却仍：是不动声色。她妩媚地微笑着说：“你可也太不懂事啦……。”
说着，这回是张娜拉去背倚那胡志航的膝盖了。胡志航却也不想推开她。
“你不明白幺？过一会，胡志航这才越过张娜拉的肩去取酒杯，一边这么问。张娜拉默不作答。接着是一段沉默。在这之后，胡志航又想开口，可这时张娜拉却抽抽嗒嗒地哭泣起来了。胡志航仿佛感到突然，不由得有些吃惊。
“为什么拿张世华的钱儿就荒唐？”
张娜拉象是不想让人注意她在掉泪似的，故意放低语调这么说：“看你那副神气，象是以为我不了解你的心意？你为我退出公司后，奔走生活吃了多少苦？……这一点，我虽蠢，也不会无动于中啊！可说来，拮拮据据地过活，你不惯，我也不惯哩……我是大手大脚花惯了的。可虽这么干……心里却也在难受。为了你，我是什么事儿都乐意的啊……我近来就这么想。之后，终于给张世华去了信。
仿佛我和木村有什么不端，你如今对这点竟起了疑心。若那样小心眼儿胡猜疑，岂不叫人窝心？……我张娜拉难道是这样的女人吗？……（讲到此，张娜拉离开胡志航，独坐着以袖掩面）倒不如说让我去做小偷还要好些。……我知道你心里总是在嘀咕……鄢钱儿的来处……若手头有些紧，一感到紧……为什么又不和我商量……你这仍然把我当外人看待哟……"胡志航再次瞪大眼睛，象是吃了一惊，可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笑起来了。
“你是想到这件事儿上去了吗？你这人，可真糊涂哩。”
“你的好意，我领了……完全心领。可我再穷，养活两个女的总还凑合。手头少不了每月有个三百、四百的，否则只好上吊寻死去。跟你商量？没必要。暗地里去担这份心事千什么？堂堂男子汉用不着娘儿们来瞎操心……”
你胡扯！竹张娜拉仍掩着脸儿，抢过话头劈口说出这一声。胡志航就不再言语了。张娜拉也就此暂时间不再吭声。
上房那边幽幽传来挂钟敲打十二点的声响。寒气也定然越发逼人。可张娜拉却不将这些略系在心上。起始时只是出于某种动机，原想说几句戏言，可到此张娜拉不由得自己触动了自己的感情，对以张世华作牺牲去迷恋胡志航的自己伤痛起来。
胡志航仍没把银钱的来处向自己说个分明，想来亦极可恨。到如今不觉间才感到自己是如何牵绊着胡志航，而胡志航又是如何牵绊着自己的。不论是何情况，有何变故，和胡志航离异，目前已不可能。离开了胡志航，使张娜拉落入了无底的悲哀之中，自己唯有一死了事。
由于心理上不可思议的作用，胡志航也象逐渐在自己的胸间如镌刻般逐渐感到张娜拉的心情。少顷，胡志航以漠然无情般迟钝的语声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也可能这全是我的过错了，一时间经济上毫无办法。可一想到我早已是沦落到世上最底层的人了，也就胆大包天。一不做，二不休吧。这一来（胡志航象忌惮隔墙有耳般降低了声调），就筹组起那公会来。领港的那班家伙，自己制作详细的海图，拿了来。对要塞地的情况比内行人还是绰绰有余哩。”
张娜拉不由得吃了一惊，屏住呼吸。怪不得这些天不三不四的外国人常在胡志航这儿进进出出。胡志航一见到张娜拉听懂了自己的话，显得吃惊的模样，随即露出凶神恶煞般的脸相。狞笑起来，脸上满带着不顾一切的厚颜与强力。
“你讨厌吗？”
真讨厌。张娜拉对自身也生出了厌恶感。张娜拉深知，自己所乘的船，随时会倾覆那整船乘客，潜沉到万丈深处的泥淖之中去。卖国贼这一类恶名难免会扣到胡志航的名字上去。
仅此一念，张娜拉就毛骨悚然，感到一阵想逃离胡志航的冲动。可这惊恐的瞬间，毕竟只是瞬间的感觉，随后便产生出一种如何设法把胡志航由这种可怕的困境中拯救出来的好心肠。
可最后却落实到一点，这就是想把胡志航干脆推进深渊去的恶魔般的又或。对胡志航为张娜拉如此尽力尽心，与其战战兢兢，用狐疑惊恐，踌躇不定的态度去对待，使胡志航知道自己心存疑虑，从而看轻自己，莫如让胡志航显示出他为自己将甘心堕落受侮辱到何等地步，以满足自己不论如何称心总也好没的地步。她还认为把胡志航推向那深处，就越发能强化两人间的执着情绪。
张娜拉不论作出哪些牺牲，总想设法使两人间炽热的执着之情不但能够持续而且更能增强。一听得胡志航的表白，张娜拉在惊恐之后的一瞬间，无意中就触发起这样的心情。“对这类事，有什么可厌恶的？"就这样，她以坦荡的心情很快使自己安下心来。惊慌之色随之在张娜拉的脸上消失，相反，却浮现出一种仅见于妖妇之脸的极端****的蛊惑的微笑。
“免不了有些吃惊哩……好啦，我什么也都不在乎哩。”
胡志航领会到张娜拉言词之外的感激之意。
行啦，这就把话儿说明了。张世华……张世华那儿，也去敲榨吧，这也不在乎。不把我们当人看，还能干出人样儿的事？阿叶……要活命啊！”
命！……命！！命！”
张娜拉对自己的这声惊叫，晕眩般感到醉意，她尽全身之力挽过胡志航来。仿佛听得食桌上的器皿一声响动翻了个儿，在这后，是无声无色的火天焰地。焰腾腾燃烧着的****，使张娜拉的心变为一片朦胧。说不清这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在象把一切都捣成齑粉，剧烈振动猛烈燃烧的烈焰样九重天的欢乐之外，世间一切全都不在话下了。张娜拉搂着胡志航。对胡志航而言，则是搂着至今已经离开自己的张娜拉自身。然后，她浑身感到一阵切割似的痛楚，还有唯有这种痛楚才能产生的特殊的快感，陶然沉醉，一面把牙齿去咬胡志航的双臂，下死劲去咬啮那富有弹性的滚热的肌肉。
次日十一时许，张娜拉如由地底下出土般在地球上睁开了眼睛。胡志航却还象死人般沉酣未醒。
门板上杉木的红色，象松鱼芯子那样，发出半透明的通红的光，由此她料想太阳已经升高，天气也晴朗得很。在甜酸味重的酒和烟草的余香中，由壁缝问透出的光线，成为光亮透明的米黄色板纹。在薄暗之中任意切割。连平素血色好，精力旺，沉睡时仍有活力的胡志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