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猪倌，叫狗剩子，怪难听的，可他不在乎。他人不大，好吹。爱听老人说书，肚子里攒了不少词。
“你为啥叫狗剩子？”我问。
“俺娘说俺下生后好险未叫狗叼去。”他大眼睛一翻愣，说得很认真，丝毫不以这个名字为耻。他说：“就差那么一点，大黑狗都叼起来了……俺娘是狗嘴里夺子呀！”
大家笑了。他却板着脸说：“你们笑啥？这是俺生来命大，吉星高照，不然到了狗嘴里怎能夺下来？”他越说越来劲，“这注定了俺这一辈子都要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嗬，又吹上啦！他开始把肚子里的词往外抖落。
他要参加民兵，我拍着他的脑袋说：“你还小再过两年吧！”
“俺都十七了，还小？”他一蹦老高。
打足了，他也许才有十五岁。山里人报岁数都是虚的，哪有个准年龄呢！
“看你这个头儿还没长足，能拿得动枪吗？”我还是有意逗他。
“队长，你可别隔着门缝看人，书上说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
若不然咱俩试巴试巴？”狗剩子脸都红了。他身量比我矮一头还得挂零，可他瞧不起我这洋学生出身的老八路。
“你这小鬼，还要跟我较量？来吧！”我漫不经心地说，当然也没把他这孩子看在眼里。
谁料一语刚出，还未等有所准备，狗剩子一个箭步抢过来，右腿一绊，双手搂住我往后猛地一推一压，我失去了重心，“叭”地摔了个仰岜义。
“啊！”大家吃了一惊。这还得了！把土改工作队长撂倒，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都忙着一边扶我，一边吆喝狗剩子。
狗剩子倒不害怕，反有点胜利者得意的劲儿。我有些尴尬，不过，拍拍身上的土还是笑了起来。
有道是不打不成交，从此我倒真喜欢上狗剩子这愣小子了。他愣得可爱，真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
狗剩子把我撂倒后，牛皮吹得更大了。他到处说：“那天，身经百战的老八路，都叫我一个绊影：放在那儿啦！”
“狗剩子，你别到处吹了。现在给你一个任务，你要是完成了，回来就准你参加民兵。”这天我把狗剩子找来说。
“队长，你说话可要算数。”
“当然。”
“现在咱俩拉勾。”他伸出一个又脏又黑的指头，拉了勾，我交给他只有三四页的一本油印小册，那是1947年入冬才发下来的《土地法大纲》，这是共产党领导土改和发动群众的一个重要文件，全文只有十六条，可它在当时农村却是一部翻天覆地的大法。我让他藏在棉袄里，到大青山里去交给他在那儿当孩子王的舅舅，大青山里地处偏远，我们的工作力量还没有达到，那儿还是地主老财的天下。他舅舅因在小学教书，思想开通，有些进步，是想借他的力量暗中发动群众，把土改这把火烧过去。
狗剩子一去六七天也未回来，他家惦着，我也有些焦虑，很怕他弄不好让那里地主的打手们给收洽了。到了第八天头上，从大青山里来了两辆大车，五六个农民，说是代表那里的贫雇农来请土改工作队进山；又说狗剩子送去那本小册子，一下子把群众的心都拨亮了……可狗剩子呢？说在他舅舅家玩呢。
“这真是个孩子。”我想。
我领了三四个土改工作队员，带着区自卫中队一个班，十来条枪，跟着他们进山了。到了大青山里中心小学附近，我找到了狗剩子他舅舅家，一进门就见狗剩子在炕上躺着呢，脸上、手上、身上都糊着黑糊糊的中草药。
“咋啦？”我忙问。
“哇”一声，狗剩子哭了起来，他拍着炕沿说：“队长，我没有很好地完成任务，你交给我那本经书，我只带来一半呀！……”
“啊？”我心中有些疑惑，人家说他送来一本小册子，又说只带来一半，这是咋回事呢？
原来他来时路上遇到了狼，太阳刚一落山，天色发暗，两只老狼就盯上了他。他把放猪的鞭子甩得山响，狼也不怕。他一急想到身上带着爷爷的那个火镰，于是，摸出来一块火石，就把自己棉袄上露出的棉花打着了，先是一点火星，经风一吹在他身上就蹿起来火苗子了。狼吓跑了，可他棉袄也烧着啦！当他挣扎着脱下来时浑身已经烧伤……这时他猛地想到了队长交给他的那本小册子还在棉袄里，他忙去掏，已掏不出来了。他用手打、脚踩都灭不了火，没办法冲着棉袄里边尿过去。这泡尿没能把棉袄上的火全浇灭，那本小册子只保住了一大半。
“狗剩子，你真有尿！可烧掉了那些怎办了？”我一面夸一面急。
“我，我给补上啦。”他说得很轻很轻，还带有几分歉疚的神态。
“啊？”我吃了一惊。“怎么你给补了？”我疑惑是否听错了。他大字不识怎么给补呢？是不是要拿我寻开心？
“那本经你对我们讲了无数遍，不光讲还写在了区政府的大墙上……那里每个字都连着穷人的命根子，大家早就都背熟了，我怎能不记得呢？！”他叼住理就越说越来劲了。随后他又轻声告诉我：“我一边背，舅舅一边写，不就补上了吗？”
“哎呀！狗剩子，真有你吹的，你不光一肚子旧词，还能背《土地法大纲》呀！”我非常激动，我说：“我以区自卫中队教导员的身份，现在就批准你为民兵了。你不但无过，还立了大功……”
他乐得一下子抱住了我，沾了我一身黏乎乎的中草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