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如丝细雨日复一日不知厌倦地飘落。
镇子口枯败多年的老槐树竟抽出了新芽,不过短短几日就枝繁叶茂,又过了半月,便开出一簇簇雪白的小花来。
云游四方的算命老先生路经此地,面朝东南方掐着手指算了一卦,脸色郁郁地说:此番是红叶镇的多事之秋,有吉处藏凶,凶处更凶之象,人人务必谨慎小心。
一时间人心惶惶,红叶镇的百姓大多纷纷去求消灾解难之法,也有纯粹眼红外来者赚了满盆钵的土著算命者上告县衙,说他妖言惑众造谣生事,县老爷收了贿赂银子这才派衙役前去卜算老头的落脚点——贵和客栈逮人,却发现那人早卷铺盖逃跑了。
贵和客栈的老板娘采娘是附近出了名的守财奴,在卜算者那里买了好些价格不菲的转运符,东窗事发才知道被骗了,顿时火冒三丈地抡圆了胳膊,把办事的衙役骂得狗血淋头,全体扫地出门。
门外行人三两只,纷纷脚步急迫地冒雨赶着路,那衙役三人却不紧不慢悠然自得地很。
衙役甲呲牙咧嘴地用巴掌敲着脑袋:“采娘这一嗓子嚎的,差点没废了我耳朵。”
衙役乙边走边回头:“不知道小满那孩子怎么样了。”
衙役丙抽出佩刀擦了擦:“又不是她亲生的,一顿打少不了,不缺胳膊少腿就祖上积德了,在床上躺几天是躺定了。”
三个衙役相视一笑。
衙役甲:“老规矩,我赌三天!”
衙役乙摊开一巴掌:“五天。”
衙役丙:“喂喂你们对他有点信心好不好?这么多回了小满早习惯了。一……一天!”底气不太足。
贵和客栈今日无客上门,窝在后院拔草的店小二小满显然没有察觉到空气里的异样,老板娘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停在他背后,瞪着他的后脑勺,把劲头十足的小满提溜着耳朵提起来。
“娘娘娘娘轻轻一点儿!”小满说话打哆嗦,小身板子在寒风中瑟瑟颤抖,那柔软清脆的声音显然是个女娃儿。
采娘不顾女儿叫喊,一手依然掐着她耳朵,另一手握成拳,拳头鼓点般落在小满脸上身上,嘴里一边愤愤骂着:“你个小杂种!赔钱货!当初不是老娘把你从乱坟堆里挖出来,你早咽了气了!自从收了你这扫把星,老娘就没过过好日子,瞧瞧你那样儿,还真以为自己是大小姐呢?成天屁事做不好,紧等着老娘伺候你……”
小满嘤嘤哭着,嘴里呜咽着听不清的求饶的话。
采娘打累了,喘着气松了手,又朝躺在地上的小满狠狠踹了两脚,这才解气离开。
这种状况,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被这个疯女人捡到,她唯一的用处是出气筒、受气包,这般毫无尊严地活着,倒不如死了算了。伤痕累累的少女眼神变得坚定起来,缓慢地攒紧了拳头。
几日后的深夜,外头的雨依然下不停,冷风穿堂卷入客栈,木门拍在石墙上“砰”的一声响。在柜台后抱着算盘打盹的小满猛地惊醒,裹紧了衣服,走到门口朝外望了一眼,这时辰该打烊了。正要关门,一角雪白的衣襟却飘入店中,这下小满的瞌睡全醒了,夜深人静的,任谁都禁不起这一吓。
仔细一看,原来是位着白袍的年轻公子,吓唬谁呢?小满难得有些生气:“客官,小店已经打烊了,要喝酒啊明日请早。”
“不,我住店。”
“店满……”话还没说完,眼角瞥到听见动静下楼来的采娘,小满憋着气硬生生把话吞回肚子里。
采娘只肩上披了件薄纱衣,抿着嘴在忍耐什么,那恶狠狠的眼神令小满明白了,方才她的那些话,只怕都被采娘听去了。小满飞快地缩到白衣公子身后,听见采娘笑着下来招呼:“公子要打尖还是住店啊?”
白衣公子有些疑惑地转头看了一顾小满,又回头简洁地道:“住店。”
“好咧,这边请啊这边请!”采娘热络地在前头引路。
小满缩着脖子悻悻的去关了门,回头却看见那客官停下脚步,转身对她道:“今晚此处将有灾祸,请务必仔细门窗。”转而又对采娘道:“我这儿有一枚锦囊可用来解难救命的,可需……”
“需你老母需!给老娘滚出去!死神棍!”采娘果然在小满意料之中爆发了,白衣公子连连躲着她的连环扫帚,终于大喊着“不可理喻”气愤地离去。
“我呸!真以为老娘是傻子不成?我还能着你道儿!”采娘骂了一句把扫帚丢到顾小满头上,“去,给我收拾干净了再睡觉!”说完采娘扭着腰上楼去了。
小满摸着被砸痛的脑袋忍住眼泪,等采娘走没影了便把扫帚放回角落里,也不管那一地狼藉,径直回了自己房去,开始翻箱倒柜地收拾包裹,黑灯瞎火的,怕惊动了采娘,她也不敢开灯,不是这儿磕了,就是那儿碰着了,外头打更的走过好几个来回,她才收拾停当。小满背着包袱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自认为没有惊动任何人,可才出门,却被一个巴掌打翻在地,面前,采娘脸色阴沉地叉腰站着。
“大半夜的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娘,我……”
“哼,要不是老娘起夜,听见些动静,不给你跑了?还不老实说!皮又痒了?”
小满垂下头眼泪汪汪,不吭一声,只倒在地上半天也没爬起来。
“我可没功夫跟你耗,想跑?给我去柴房待着!”采娘扣住她的胳膊,连拖带拽地往后院拉。
柴房里堆着稻草和木材,没人收拾显得杂乱不堪,采娘把小满用粗绳子捆紧绑在柱子边上,用手重重戳她的脑门道:“你再跑跑试试,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你就给我在这老实待着吧!”
采娘又骂了几句才走,小满看着从小窗户照进来的月光,迷迷糊糊地歪头睡了过去。可这一夜她睡的一点不踏实,不知哪里来的野猫在外面叫个不停,她辗转反侧,在心里默数着数,猜采娘在她数到第几声的时候会跑出来骂人,结果还没等到采娘出现,只觉得瞌睡袭来,她便又睡了过去。
次日卯时,一个上京赶考的住客打着哈欠正要出门,就看到楼梯扶手上趴着个浑身是血的人,壮着胆子上前一看,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大喊大叫起来:“老……老板娘死啦!来人呐!快来人呐!”
正在遛街的衙役甲乙听见呼喊,在外大力拍门吆喝着“快开门”,路人们也都闻声聚集过来。书生左看右看,可客栈里除了他自己再没半个人影,只得硬着头皮,捂着鼻子,猛地从老板娘的尸体边上冲过去,下楼开门。
“杀人了杀人了……”书生惊恐地瞪大眼睛,张着两手不住地叫嚷。
“喊什么?人在哪里?”
“好多血!她流了好多血,啊!我的鞋……”书生转眼看见布鞋上沾了块血迹,“砰”地一声昏倒在地。
衙役甲咕哝一句“没种”踢开他,站到屋子中央转了一圈脖子,这才看见顺着扶梯流下来的血。和衙役乙对视一眼,便双双握紧了佩刀冲上楼去。
采娘的尸体被两人一左一右扛着平放在地上,摸摸鼻息,气息全无,她的脖颈处中了一刀,伤痕可怖,入肉三分。
“没气了,老王。怎么办?”
“有我在这守着,你赶紧去禀报陈大人。”
衙役乙说好,起身要走,突然想起一事,道:“诶,不对啊,小满那家伙呢?”
这么大动静,没可能听不到,王衙役寻思了一会儿,道:“张老二,走,咱后院看看去。”
两人便脚步匆匆跑下楼,到达后院,却看见茅房边一颗歪脖子树上,小满像块羊肉一样被麻绳系着脖子挂在树杈上,凉透了的身体随着大风摇摇晃晃。
看了老半天,张衙役正要上前去把小满放下来,王衙役却伸臂一挡:“慢着点,你看那底下,是不是有张纸条子?”
尸体脚底下,用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压着的,果真是一张纸条,仔细看,黑黑白白的,像是写着字。
王衙役捡起来看了一眼,又甩给张衙役:“鬼画符似的写什么呢?快念念。”
“嘿!你也吓晕了吧,哥几个哪个识字的?”张衙役往怀里一揣,又招呼王衙役:“他这样挂着怪可怜的,先给他放下来再说。”
两人接着又把采娘的尸体也扛到院外来,由张衙役去喊人,王衙役守着大门让看热闹的都散了。
县老爷陈大人的脾气张衙役是心知肚明,听说出了人命,陈大人眉头都没挑一挑,照旧陪八姨太耍玩叶子戏,等他玩到尽兴,才遣开捏肩垂腿的婢女,伸个懒腰满脸不乐地问:“又有什么事儿啊?”张衙役只好再禀一遍,足足禀了一盏茶时间,陈大人才迈开腿,张罗一队官府仪仗前往贵和客栈去。
天色暗了,陈大人等才到达目的地,下轿见王衙役点着灯坐在门口等,二话不说叫人拉下去打二十大板。陈大人用袖子擦擦额头,便随张衙役进了门去。
王衙役被打得莫名其妙,经衙役丙老赵透露,才晓得是因他举着灯笼在门口摇晃,吓到了陈大人。有人亏心事做得多了,总以为遇到了鬼。
“禀大人,这就是采娘和小满的尸体。采娘被人割喉而死,而小满……”
陈大人兴趣缺缺地摆手:“行了行了,都谁杀了他们查清楚没有?”
张衙役掏出那张纸条子,“大人,这是在小满脚下发现的,请看。”
“我受不了了,苟且偷生,不如去死。”陈大人一字一顿念完,总结道:“瞧见没?这小二杀了人,受不了便自杀了。”
“可是……”
“这么简单的案子都闹不清楚,我养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拖出去埋了。”陈大人紧赶着回家吃饭,说完便抬脚走了。
一行人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只留下衙役王、张、赵三人,面面相觑。
“这么高的树,没个垫脚的怎么上去,摆明着是他杀。”
“没准,我说没准啊,他真是因为受不了采大娘的毒打,这才杀了她再自杀……”
“他娘的,你试试给我看看?怎么自杀,他跳起来也不够高!”
“怪只怪,小满这孩子命不好,陈大人都定了他自杀,咱们还能有啥法子?反正人死了,说什么也没用。”
“我说你们太闲得慌了怎么的?有功夫在那磨嘴皮子,让我一个伤号扛俩尸体算怎么回事?”王衙役一手扯着一只人腿忍不住咆哮。
张衙役、赵衙役纷纷住嘴,老实地加入了搬运工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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