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青阳拾来许多枯枝，点起一堆篝火。三弟兄为老幺守夜，谁都不再开口说话，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惟觉耳边依稀响起了当日的誓言：“安危共仗，甘苦共尝。海枯石烂，死生不渝”——但是，王福寿小小年纪，只是吃尽了苦，何尝品味过甜呢——想到这里，大家的眼眶都湿润了。
后半夜，大家冷静了一些，开始商量如何安置后事。想来想去，只能忍痛就地掩埋。
郑青阳的身上藏有一把匕首，现在派上了用处，在河边选了一块地势开阔的平地，开始挖坑。土质很松软，三弟兄轮流不停地挖，到天亮时，已挖成了一个深坑。
晨曦的映照下，王福寿的面容很安详，跟睡着了没有两样，只是身上还穿着在普定跟小叫花换来的破衣烂衫，看上去更显凄惨。林子豪眼中滴泪，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也就是紫玉送给他的那件洋布夹袄，把王福寿从头到脚包裹起来，抱着那已经僵硬的身体，轻轻地放入墓穴。孔南生单腿跪下，解下自己胸前的小金锁，放到了王福寿的胸口，让那个福字永远地陪伴这个苦命少年，郑青阳见状，一时哀从心起，忍不住哽咽起来，大家彼此感染，悲伤顿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不由得泪如雨下。
“来世再做兄弟吧……”孔南生往王福寿的身体上撒下第一把土，突然回想起当时结识王福寿的情景，那一碗白粥和两根油条似乎还历历在目。
埋好了土，郑青阳又去找来几块石头垒在坟头，三弟兄齐齐跪下，向冰冷墓穴中的异姓兄弟告别。
水中拉起四只铁捅，又去折来两根茶杯口粗的树杆和若干细枝，用麻绳扎成一架梯子的模样，把铁桶放在上面，像担架那样抬。
一路上走走歇歇，二十多里路走了几乎一天，更何况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腿脚早就饿得发软，等到傍晚时到达木佬寨，都快瘫倒在地了。
木佬寨是一座人家不满百户的布依族小寨，静悄悄地依傍在河谷边，一座座由灰白色石板砌成的“半边楼”，看上去像银子一样亮得耀眼。此地盛产一种奇异的页岩，可以一层层地揭开，将这种薄厚均匀的石片盖在房顶，铺成整齐的菱形或鳞纹，看上去特别古朴、美观。
三人正踌躇着怎么进寨，只见古树后闪出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手握一杆又细又长的土枪，虎视眈眈地拦住了去路。
“你们打哪儿来？到哪儿去？”年轻人身穿黑色对襟短衣，头戴包头巾，一口流利的汉话。
孔南生赶紧踏上一步，简明说了下自普定来、到贵阳去、途中遭遇土匪的事略，年轻人的神情马上缓和下来，也看出这三人其实只是饥饿、困顿的贩土客而已，想了想，居然脸含笑意，邀请大家去他家作客、过夜。
三弟兄又惊又喜，没想到运气竟然这么好，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了难题。以前也听说过山里人豪爽好客，现在看来果然不负虚名。年轻人自我介绍说，他的名字叫韦龙，就住在斜坡旁那座高大的半边楼里，家里还有老婆和一双儿女。
半边楼共二层，底层是客堂、厨房和牲畜栏，二楼住人。进得门去，女主人躬身迎客，韦龙则按老规矩捧出刺梨酒，排下一摞粗陶碗，满满地斟上酒后拉开嗓子唱起了“迎客歌”：“风凰飞落刺笆林，鲤鱼游到浅水滩，今天贵客到我家，不成招待太简慢，献上一碗淡淡水，只望客人多包涵。”
三弟兄没见过这阵势，更别说答唱了，只能鞠个躬，双手捧碗大口喝酒。这刺梨酒的酿制方法是在糯米酒中放入刺梨干浸泡一个月，酒色酱黄，甜香可口，但不易醉人。不多时，女主人端上晚饭，一大盘红烧狗肉和一碗酸菜、一碗豌豆凉粉，四弟兄饿得狠了，吃得如流星赶月，头上几乎冒出汗来，韦龙看在眼里煞是高兴，不停地劝酒劝菜。主食也是米饭，但为了敬客，里面加了些糯米，用一种名唤“甑子”的竹笼蒸成，闻上去一股清香。
吃饱喝足，宾主围坐在火塘边拉话，听说客人要穿越巴茅，韦龙当下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连说危险、危险，两天一夜的路程虽然不算太长，但一旦迷了方向，很可能就葬身在茅草丛中了，更别说里面确有野物出没，没有刀枪的话，连当地人都不敢贸然进入。说了半天，韦龙说，要不这样吧，明天帮你们叫两个挑夫，带上两杆枪，把你们送出巴茅。三弟兄赶紧道谢，感慨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第两天，韦龙带来两名身强力壮的挑夫，身上各背一杆土枪，说好每人两块钱，孔南生想这么远的路，还得挑着担，一来一回得四五天，又主动加了一块钱，同时塞给热情好客的韦龙两块钱作酒饭之资。韦龙死活不受，又叫婆娘准备了不少糯米做成的糍粑和一些狗肉灌肠、腌酸菜作干粮，同时送给林子豪一件旧衣服。
大家商议后偷偷在灶台边留下两块毫洋，振作精神上了路。韦龙送出了六七里地，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巴茅，真是名副其实，遍地都是半人来高的茅丛，茂密处竟有一丈多高，上不见天，下不见地，连风都吹不进。眼下阳光普照，满地霉烂的草叶所蒸腾出来的气息熏得人头昏脑涨，二位布依挑夫说，幸好现在已是初冬，若是盛夏季节，茅丛中的闷热加上蚊叮虫咬，极有可能使人得上“闷头摆子”，那就得搭上性命了。
晚上，大家点起篝火和衣而卧，轮流放哨防备蛇虫袭击。半夜里，刮起了一阵大风，气温骤然下降，空中月色昏黄，颇有一些雨意。大家慌张起来，如果真下起雨来，这个鬼地方连个遮挡的地方都没有，不淋死也冻死。还好，云头飘过，雨终于没有下成，漫漫长夜平安度过。第两天，吃了点糍粑埋头赶路，到了中午，一看随带的食物已经不多，孔南生建议尽量让二位挑夫吃饱，空身走路的人少吃一点，令二位布依汉子十分感动。
历尽千辛万苦，总算走出令人回想起来还有几分后怕的巴茅地，来到了一座名叫金花的小镇。这里，如果没有搞错的话，已是肥羊的地盘。看看天色将晚，孔南生叫那二位挑夫干脆住一夜再回去，当下开好栈房住下，又找家酒馆请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
布依族男人喜欢吃狗肉，孔南生特地让老板上了一盆红烧狗肉。没想到，肉一端上桌，大家便闻出味道有点不对劲，虽然加了许多香辣的佐料，但仍然掩盖不住一股淡淡的腐臭，连忙叫来老板理论。
老板凑近狗肉嗅了嗅，装模作样叫来厨子骂几句，撤掉盆子连连打招呼说，实在抱歉，最近过路客少，生意不好，宰了一条狗放得太久，所以不太新鲜，万望见谅。郑青阳还想发作，孔南生一把拦住，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小事何必计较。
“几位客人是第一趟走这条路线吧？”老板敬了一圈香烟赔罪，笑嘻嘻地搭讪道。“是来走土的吧？”
“哦，何以见得？”林子豪问。
“呵呵，看得出来。”老板笑道。“不过，算你们倒霉，要放血啦。”
“什么意思？”郑青阳怪眼圆睁。
“不要误会，不要误会，”老板赶紧摇手，“我是好心，给你们提个醒。”
“请老板指教。”孔南生道。
“我们这里，几位客人想必也知道，原先是肥羊的地盘，”老板慢慢说道，“三天前，省政府派来了一个旅，接收了所有的哨卡，肥羊的人马一律退到贵阳以南驻扎。”
“为什么呢？”林子豪没听懂。
“很简单啊，名义上是为了隔开胖马和肥羊，以免自相残杀，”老板笑道，“其实，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还不是为了捞油水，有肉大家吃嘛。”
“怎么捞？”郑青阳急忙问。
“收税啊！”老板答道。“现在的旅长姓张，人称饿老张，是省长的心腹，所以肥羊只好让出嘴里的肉来啦。”
“那现在一担土收多少税？”孔南生问。
“税金倒还是三百，”老板答道，“就是你们得缴两笔税了，到了肥羊的地盘上，恐怕还得再交一次。”
“附近就没有空子好钻？”郑青阳问道。
“想都别想，金花镇两面是山，一面临河，出镇子一座长桥，哨卡就在桥的那一头，你往哪里钻？”
大家都呆住了，没想到动足脑筋、吃足苦头，到头来还是逃不掉这要命的三百块钱。算算账，钱已经不多，如果真交了税，肯定回不了上海，怎么办呢？
匆忙吃喝完毕，赶紧穿过镇子察看地形，只见果然如老板所说，大有插翅难飞之势。再看镇外的的河面，十分宽阔不说，水流还因山势而异常湍急，根本行不得船。大家顺着桥面前行了几步，只见桥那头的哨卡是一座高大的石板房，门口悬挂着雪亮的煤油灯，两个身背长枪的大兵正抽着烟在那儿转悠。
“什么人？”大兵看到桥面上有人，厉声问道，并装腔作势拉了下枪栓。
“老总，喝醉酒了，吹吹风。”一个布衣挑夫还算机灵，赶紧用本地口音回答。
“滚回去，少在这里转悠！”大兵收起枪骂道。
回到栈房，大家虽然十分疲乏，可谁也没有心思睡觉。
“早知道会有这么多的麻烦事，就是打死我也不来了。”孔南生懊恼地说。
“是啊，老话说得好，利令智昏嘛。”林子豪感慨道。
“不要灰心，过了这道难关就好了。”郑青阳连忙给大家鼓气。
“什么不要灰心，我早就灰心了，”孔南生抢白道，“想想王福寿，一把尸骨扔在荒山里，可怜哪，连具棺材都没睡上。”
“是啊，真对不住这小子，”林子豪也开始垂头丧气，突然，一扔烟头，似乎猛地想起了什么，“对啊，棺材！”
林子豪想出来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去镇上买来一付最便宜的白皮棺材，将四桶烟土藏在里面，上面堆些鼓鼓囊囊的茅草，又向酒馆老板买来那半条死狗，一同塞在棺材里，最后再在上面盖上一块黑布。
那条死狗本来就有了臭味。郑青阳捂住鼻子把它拎到太阳下去暴晒了一上午，又放进棺材一闷，很快便臭得气冲霄汉，令人作呕。
弟兄三人的形相，一看便不是本地人，抬棺行走肯定引人注目，反倒是不打自招。为了避免怀疑，孔南生请二位布依汉子最后再帮一个忙，把棺材抬过桥去，再多送一程路，干脆一直送到肥羊的地盘上，每人再多给一块钱。二位挑夫见有赚钱的机会，自然一口答应。
到了中午，看准午饭时分哨卡上人最少，二位汉子一前一后扛着棺材走上了桥，三弟兄则远远地跟在后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