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今天太冷了,帮鸳凉把这件厚的大衣带来。”这时鸳凉才注意到他提着一个巨大的纸袋,指节因为一直裸露在冬天的冷空气里,此时已经被冻成浅青色。“刚才唯喜打电话和我说,今天要和你出去见个朋友。你手机停机了,我一会儿去替你交话费,她一会儿直接来医院找你。你出去时多穿点儿,爸爸这里我让吟溪请假过来。”宋承欢把纸袋放在柜子上,一股脑地说完了。又转向宋祺明,问他昨天睡得怎么样,神色平静安定,并没有什么异常--鸳凉看着,在心里推算,他肯定是没有听到的。心下有一些庆幸,又有一丝失落。
“对了,我带了生煎和豆浆过来。鸳凉你趁热吃了,我得回公司了,晚上下班了再过来。有事随时打我电话。”承欢看了看表,又细细地交代着。可能是时间很紧,说完便转身走了。
“承欢长大了,懂事。”宋祺明看着再次闭合的门,听到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慢慢地道。
鸳凉缄默,她知道承欢的成熟稳重,也因为这样一次次细致的关照而深深动容。此时知晓了迟薇和爸爸过去的故事,又对承欢有了更多的怜悯和心疼。
也许,“爱”这个字本就是独立的,它甚至与性别、年龄无关。它只是内心最真我的映照。只是,那个惨然的结局--是否也投射着现实,告诉鸳凉,你该放弃了?
宋祺明也不再提及刚才的话题,像是一切倾诉都不曾发生过一般。他让鸳凉吃了早饭打点好等着唯喜一起出去,成日窝在医院里难得能出去走动走动。
鸳凉应了,脑海中却依旧走马灯似的回放着刚才宋祺明说的往事。那些语言似乎都活了,变成旧式的电影胶片,那些生动的场景也在眼前一幕幕播映起来。
她觉得自己生命的容器还无法承载得了这样刻骨铭心的故事。
而自己的故事,也许还未掀开真正的篇章。
那一天,鸳凉和唯喜走后,吟溪还没有来。只剩宋祺明一人,在空荡荡的病房里,看着菱形花纹的白色天花板……回想着那些旧日光景。
--如果再给自己一次选择的机会,那么会不会做出和当日相同的选择?带她远离迟息,自以为能够给她快乐,却在本质上让她远离了快乐。
他回忆起迟薇生命弥留的几日里--她在神志迷糊里依旧喊着迟息的名字。即使迟息没有勇气接纳她的感情,她还是那么想念他。她神志清醒的时候,眼神总是悻悻然的,带着让他害怕的病态绝望。然后她终于选择死亡来结束一切,因为她无法在尘世间寻到任何的意义,只除了,她曾经爱过一个人,耗尽生命的力量……她的一生,是这样卑微而壮烈的。
宋祺明只觉自己所有付出的努力都是镜花水月--只因自己是错的人,纵是相隔咫尺,也早已在天涯之外。而如今,自己作为那场感情浩劫的最后一位幸存者,也将以属于自己的方式消失在时间之野了。
一切都将不留痕迹……伤口和疼痛,坚持和执念,都以死亡为封缄,归往虚空的极乐净土。
宋祺明突然觉得这或许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依旧是在Mr.Lonely。在这两个月里,除了医院,这里似乎成了鸳凉去得最频繁得地方。照顾宋祺明的日子里,鸳凉的社交处于半封闭状态,但是人生如此,纵使在低谷里,亦不乏一些惊喜的收获,比如蔺屿之和林清苑。都是曾以为在尘世里遍寻不到的人,却因为一个微末的理由相遇相惜,令人心生欢喜。也会在那里偶尔遇见秦晚钟,遗憾地是和她总聊不来,因为晚钟是太过现实功利的女孩子,和鸳凉想法和追求有所不同,所以很多事都像是隔着层屏障似的。
清苑信奉佛教,这天去了佛堂读经。咖啡店里依旧冷清,鸳凉和唯喜进门的时候,店里正在放Tomas Wells(塔马斯·韦尔斯)的专辑。温暖和畅的声音中,蔺屿之穿一件浅茶色的羊毛衫,在吧台后面悠闲地调着一杯花式咖啡。每次来到这里时,鸳凉都会有种错觉,像是踏入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病痛也没有死亡,美好温暖得像是脱离尘世一般。Mr.Lonely,多美,连孤独都那么优雅。
唯喜是第二次来Mr.Lonely,上次是鸳凉帮蔺屿之的忙带她来。这次却是唯喜主动提出的,唯喜一向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次依旧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屿之一抬头看见是她们,很是惊喜。待二人坐下了,屿之说是刚学会煮新的花式咖啡,邀她们一起品尝,说罢就回吧台那边去煮咖啡了。
“唯喜,不是说要见个朋友吗,怎么想到来这里了?”鸳凉好奇道。
“可不是,我受帛然的托付,帮他邀你出来,见见你这个大忙人。”唯喜抿嘴笑,“我开玩笑说鸳凉认识了一个好温柔好可爱的男生,他就急了,说什么让你别上当,一定要见见这个人。”
鸳凉也会心一笑--唯喜还是这么古灵精怪,总能在乏味的生活里找出些乐趣来。不过说到帛然,还真是有一阵子没见过他了。鸳凉是知道帛然对自己的心意的,所以平时很少主动联系他。一是不愿造成误会,二是不愿给他带来麻烦。连多余的关心都免了,才能过得清静无忧些。
这时又听到开门声,唯喜和鸳凉都以来人为是帛然,双双回头去看。出现在门口的却是秦晚钟,穿一件白色大衣,流苏元素的短靴,如公主般可爱亦不失优雅。鸳凉心想,看来和唯喜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小情侣的私人时间。倒是蔺屿之丝毫不介怀,兴高采烈地走出吧台迎接秦晚钟--他似乎永远那么的精力充沛。秦晚钟并没有看到角落里的唯喜和鸳凉,神情里有种特别疏离的淡漠感。
“屿之,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秦晚钟身材瘦弱,此时低头垂眸,站在蔺屿之面前像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要不咱们晚点儿说吧……今天……”蔺屿之有些尴尬,却还是好脾气地建议道,一边回眸欲告诉秦晚钟,唯喜和鸳凉都在。
“屿之,我们分手吧。”秦晚钟的声音轻而坚定,打断了屿之的话。她轻轻地攥着拳头,不敢看屿之的表情,只是低着头看着地板。
蔺屿之一愣,鸳凉和唯喜也愣在了原地。空气好像凝固了似的,四个人都诡异地缄默着,连呼吸都害怕惊动了时间似的。
“你在胡说什么啊!”半晌,蔺屿之才回过神来。他勉强地笑一笑,像是听到了个玩笑般毫不在意。“唯喜和鸳凉来了,你可以和她们聊聊天,是不是签约的事情不太顺利所以心情不好?我的晚钟,你可千万别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在外面冷坏了吧,我给你煮杯咖啡暖暖身子……”任是谁都可以看出屿之笑容里的不自然,说出的句子也是凌乱的,他只是在努力地掩饰着内心的仓皇。
秦晚钟似乎也没有料到唯喜和鸳凉在,目光有些歉意地投向角落里的唯喜和鸳凉,她有一丝迟疑,但是只是片刻--她重新看向蔺屿之,然后重复了一遍:“也许这个时间不适合,但是对不起,屿之,我没有骗你,我不爱你了。我们分手吧。”
遇见这样的情景,唯喜和鸳凉多少有些尴尬,再待下去也觉得不合适,只好告辞了屿之,又顺带对秦晚钟劝几句,都是“别冲动着做决定,坐下来好好谈谈”之类的话,便出去了。
唯喜和鸳凉走出Mr.Lonely,又回到了冬日冰冷的空气里。宁帛然还没出现,唯喜和鸳凉也不知要去哪里,只好给帛然发了短信,站在离咖啡店不远的街角处等他。
“自古言女子痴情。有时也未必如是,遇见了对的人,男子也会陷入感情的迷局。”鸳凉叹息,却不知自己是在感慨蔺屿之,还是在惋惜爸爸年轻时的爱情。
唯喜沉默,对于蔺屿之和秦晚钟她并没有太深的了解,不过只是见过两三次,至于他们的感情描述,则都来自旁人的描述,却是没有亲身经历过的。感情一事向来如迷局,所以此时亦不敢轻易妄言。
两个人站在冬日里的街角处,冷风吹得人摇摇欲坠。好在帛然很快就赶到了,看她们站在外面等他不由得觉得奇怪,转而又一脸正经地说是要见什么“情敌”。
鸳凉哭笑不得,只好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情敌失恋了。”
帛然眨了眨眼睛,像是认真地思考着什么,然后突然参透了这句话,欢天喜地对唯喜炫耀道:“你看,我就说鸳凉不会抛下我去喜欢别人的吧。”
唯喜笑起来,鸳凉气结--他还真是有想象力。
三个人商量着要去哪里坐着说话,外面着实太冷。这附近本来就只有Mr.Lonely一家咖啡店,此时却是不方便再进去的,只好另寻去处。最后帛然建议去思阮路上的甜点店,不过要乘半小时车。鸳凉想了想,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只好同意了,说下午早一些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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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离开学校后各自忙碌,见面的次数比起从前少了很多,鸳凉的爸爸生病以后,大家更是很难有闲情一起吃饭聊天,遇见和经历的人事愈多,愈觉生命背负的分量之沉重。此时难得的重逢日,也少了从前那样的轻松和单纯。
鸳凉更是很少在帛然的面前提及自己的事--休学这三个月以来,她生活的全部就是爸爸一天天恶化的病情和越来越沉的心理负担。帛然依旧在说工作上遇到的事情,毕竟是法学专业的人,口才很好。本是沉闷普通的话题,从他嘴里说出来也觉得生动有趣。
鸳凉却依旧褪不去疲惫,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
倒是唯喜看出了鸳凉的倦怠,一顿饭时间过后就提议散场回家,说宋叔叔需要人照顾,还是早点儿回去好一些。帛然本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担心鸳凉的状况。看到她此时的憔悴瘦弱,更是觉得心疼,却偏生不能做些什么。只想让她能够有片刻的轻松,在沉重的岁月间隙里歇一歇,再重新行路也好。
从地铁站出来,又经过Mr.Lonely,吃过一顿正餐再加上路上来回消耗掉的时间,此时已是午后三点。鸳凉本已走过了咖啡店,却有些不放心蔺屿之,又折回来走了进去。
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店里很安静,暖气很充足,CD机停了,没有音乐,也没有人。冬日的阳光透过朝北的窗柔柔地洒在地板上,有人进来的时候,便有了跳跃的斑驳日影,像极了那日鸳凉第一次涉足这里时的光景。
蔺屿之呢?鸳凉疑惑--总不至于这么店门大开着就走了吧?再往里走,终于看见吧台下方的地板上坐着一个人,被高高的柜子挡住了,只露出一截淡茶色的毛衣衣袖和一只苍白细瘦、骨节分明的手。
“屿之?”鸳凉试着轻声喊。
地上的那个人很久才有反应,慢慢地转过头来,鸳凉这才看到屿之眼边有依稀的泪痕。鸳凉第一次看到屿之这样涣散的、带着深深伤痛的眼神。那一瞬间她心里亦有些失落……这两个月来她看见蔺屿之的明亮温暖和专情执着,他像是不染尘埃的童话少年。而此刻,这个童话也因一场遗憾的爱情而宣告破碎剧终。
是否这枯冷的世间已经自私到容纳不下太过完美的人,所以面对爱情的劫难时每个人都不能幸免于难?
“晚钟走了吗?”许久,鸳凉也在屿之旁边坐了下来。她猜想也许屿之需要时间来沉淀自己的心情,却依旧无法让自己放任他这样不管,于是淡淡地问。
“嗯。”蔺屿之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声音低不可闻。
“你那么爱她,怎么不试着挽留?”鸳凉叹息。其实她并不是不知道,若是人心走了,挽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是她本意亦不在于此,只是想和他聊聊天罢了。
“或许都是我的错,她从来没有真心爱过我,是我太一意孤行。”蔺屿之苦笑。
她一时语塞。若一个人用了真心,竟是这样执着,爱是错,连不爱都成了自己的错。
鸳凉又想起早晨宋祺明告诉她的那段尘封的往事。这世间,若不是因为一个“爱”字,怎么会有这么多本该幸福生活的人落得不堪下场?那么,谁能告诉她,“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竟可以站在高处,高傲地睥睨着世间,冷笑着在世人伤口上撒盐,却丝毫不顾匍匐于他脚下的臣民如何向他祈祷祝福的真挚心情……
鸳凉心里像是积了层冰冷的薄灰,带着凉意笑着。
“你爱人的心有多真,只源自你的孤独有多深。”鸳凉对蔺屿之说,“你说你爱她,可是你爱她什么呢,你又能给她什么呢?给她金钱还是给她安定的生活?给她一幢窗子朝南的大房子,还是承诺给她一个静好的人生?不要说幸福,那只是空洞自欺的字眼。说到底,我们爱人,只不过是为了成全自己想要善良的自私愿望。所谓爱,不过是华衣外表下包裹了一颗私心。无论是绫罗锦缎,还是金缕纱衣,都变不了私心这个事实。我们的生命其实并不需要爱情,只是需要‘爱’这个形状本身,来填补孤独带来的缺口,而能够承载这个字本身的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
屿之凝视着鸳凉眼睛里冷清的寂灭感,突然觉得很冷--像是沉入三千英尺海底一般的黑暗和冰冷--他几乎要相信了,也许晚钟的离开其实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痛苦,只是细如冰裂的发生,再寻常不过了:这世界有多空阔,有多少人时刻上演着相爱后又背叛别离的戏码……又有多少和我们一起降生的人,早已经消失于生命的旷野中?
在时代的浩瀚光影中,个人的悲喜其实是何其的渺小。可是当他想起“晚钟”,只是如咒语般的两个字,便有多少温暖、凉、窝心、遗憾的情感同时翻涌心头……
“不,鸳凉。”蔺屿之轻轻摇头,语气却是毫不迟疑的坚定,“我是在用生命爱着晚钟。这件事其实没有我说得这么伟大,它那么自然和平凡。我只是简单地不愿看见她有丝毫不快乐,不愿她受到一点儿伤害。所以当她说要离开,我都不敢挽留,怕束缚了她的自由。我也曾诧异自己的感情何时起竟这么不存私心了,但是没有结果。我还没明白为何去爱,又是爱着什么,她已经在那里了。她的举动牵绊着我每一根神经,所以我宁愿过一辈子没有她的缺憾人生,只要她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就觉得曾经付出的都值得了。”屿之抬起头来看着鸳凉,他的眼睛一直那么明亮,此时碎成星辰一般在她眼前粲然坠落,那感觉还停留在鸳凉记忆里那个夏日的午后,他一路小跑过来,充满感激地叫住她和唯喜诚恳道谢时的场面。
彼时一切都圆满得像是童话。而此时,却幽暗冰冷如同三千尺的海底。
“鸳凉,真正的爱是一个人的事情,你要一直对此抱有不灭的希望。”屿之凝视鸳凉的眼睛,脸上是那么专注的神情,“这是爱,人们之所以写它唱它纪念它憧憬它,是因为这世界太浩瀚了,时间不遗余力地带走一切,人的脆弱和自私无处遁形。而唯有爱,它让人变得无私和勇敢,用来对抗和穿越寥落的生命。它的声息透过时间的冗长甬道被传递,被撒播。”
鸳凉,你可知,爱,不是季候风。
在这些虔诚的句子里,迟鸳凉的泪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那些话戳中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爱是天性。无论你的生命因它的存在变得残缺或者圆满,或者是变得温暖还是冷清。它都在那里,不会消失。
于是注定--关于她爱着宋承欢这件事,只能是她的天性,与生俱来,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