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样想着，纪沿河就从里面走出来，笑着和他们打了招呼，宋祺明说等一下进去就要先注射麻醉剂，大概再醒来就是明晚了。最后和鸳凉、承欢、唯喜一一搭了话。纪沿河这些天对他们的关照已经远远超过了医生对病人的关心，宋祺明和承欢心里不是不知，此时也多是信任和感激。
鸳凉此时也觉心有所依一般，默然地望着他不做声了。纪沿河也只是静默地看着她，并无任何言语，那眼神却是灼人的，像是几天前的那个黄昏里，与自己的生命下赌注一般的笃定语气说着，鸳凉，你要相信我。
纵使这人间世情渐冷，这样的情谊，又怎能不信？
手术室门开了，里面走出来另一个医生，他朝这边望着，最后眼神停在陌生女子身上，向这边走来。
“你父亲的手术一切顺利，详细情况我们晚点儿谈。”医生笑着说，“不过手术后要注意，这次胃出血已经很严重，要在医院休息半个月左右。等这次出院了，他酗酒的毛病要改一改了。”迟疑了片刻又补上一句，“简龄还有别的家人在吗？这段时间，你一个人恐怕照看不过来。”
“谢谢你程医生，我会提醒他的。”陌生女子温婉地道谢，又笑着解释，“不过我想你方才误会了，简龄，他是我的爱人。”
程医生显然有些错愕，怔了片刻没说话，只是尴尬地笑笑，“嗯，林小姐很年轻。”
那女子也不再做过多的解释，只是笑笑，之后又询问几句手术的情况以及这些天要注意的事。两位护士推着车从手术室出来，林姓女子也就略略一欠身，准备离去。
在推车经过鸳凉身边的时候，她望了一眼刚结束手术的那位林小姐的爱人--是个比宋祺明略年轻一点儿的中年男子。在麻醉剂的作用下闭着眼睛，眼窝深陷，眉骨极为突出，抿着的薄唇泛着病态的青色。而那惨淡的脸色愈加显得五官清瘦。因为极瘦，整个人藏在白色的被单下，看起来只有像是薄薄的一片。用形如枯槁四个字形容他，再合适不过。
而再看那位林小姐，面目沉静温婉，唇红齿白，正是最好的年华。两个人的年纪差距不是不令人惊异的。回味她刚才平淡的语气，却是真实郑重的，没有一丝玩笑的成分。
这世间，感情原就是这样。旁人以为用世俗的标准能洞察的一切，身在其中的人却知爱只是爱，与任何别的事无关。
手术预计持续到黄昏。中午的时候，唯喜接到颜祈的电话，说还有摄影工作要先走一步，晚些再和帛然一起来看伯父。后来沈吟溪也是请了半天假赶来，承欢就说他和吟溪一起在手术室外面等，让鸳凉先去吃饭，休息片刻，也好储备精力。鸳凉本来坚持要等，后来看到承欢一脸疲惫的神情,突然不忍心，也就答应了。
十一月的天，风卷残云。鸳凉走出医院悠长的回廊，穿一件米色的风衣，就这样走到凉风里去，突然觉得天地空旷，而自己此时是那么盲目。很多时候就是如此--她并不觉得疲惫或者饥饿，她只是茫然。医院的附近多是礼品商店和保健药品商店，鸳凉正踟蹰着，恰好望见街道斜对面的角落有一家咖啡店，古旧的金属门，上面有蜿蜒的复古花纹。门的上方亦是用金属龙飞凤舞地刻着几个意大利圆体的字母，花纹一般的美丽妖娆，隐匿在车水马龙中。细细辨认才看出是字符的意义--Mr.Lonely（孤独先生）。鸳凉有片刻的犹豫，又想到此刻无处可去，就打定了主意在这里休息片刻。
鸳凉推门的一瞬间，耳朵顿时被《Suicide is Painless》（《自杀不痛》）所淹没。慵懒的女声，像是春日里的和风般灌进灵魂里，让人猝不及防。那情景不是不令人错愕--像是闯入了另一番天地。
抬头的刹那，又望见那个身影了。此时她正一个人坐在靠窗的角落静默地望着窗外，米白色的衣衫配合着桌子古朴的檀木黑，衬衫的柔软质地连同整个人被阳光晒穿一般，透明似的。林姓女子此时正入神地望向窗外，长发低低绾成一个松散的髻，素净优雅。
这便是所谓的天涯何处不相逢吧。鸳凉在心里轻轻一笑，又走向柜台，要了一杯拿铁，也向靠窗的位置走去。那林姓女子已经在微笑地望着她，开口道：“我们又见面了。”
鸳凉也笑着回应她：“一个人？”
“幸会，我叫林清苑。”女子眸亮如星，仰头看她的时候，有种天真的快乐，“一起坐？”
真是和本人一样干净雅致的名字，鸳凉这么想着，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笑答：“我叫迟鸳凉。刚才在医院里，谢谢你的那几句话。”
“你爸爸的手术还未结束？”待鸳凉坐下，清苑轻轻拢下耳边鬓发，笑着问鸳凉。那语气亲切而随意，像是多年未见的故友重逢一般。这便是所谓的“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吧，鸳凉心里喟叹。
她微微恍惚--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原因，时间与空间的契合太过完美，此时对面坐着的这个萍水相逢的人，竟让自己有一种要倾吐自己平生的念头了。
“手术时间比较长。”鸳凉叹息一声，收敛了自己都不解的情绪，多少有些敷衍地回答，末了又问一句，“倒是林小姐的亲人手术才结束……”
“他的姐姐此时在病房，有些尴尬。”清苑唇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略微有些仓皇地低下头，淡褐色的眸子也像是氤氲了一层水汽般，雾蒙蒙的，像是夏日雨后的清晨，幽雅中带着一点儿萧瑟。“他的家人从未接受我，可能是觉得我们的年龄相差太大了。”她叹息一声，又端起手里的杯子，喝一口杯中的清咖啡。
苦吗？极苦。只是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苦了。
不需她说，鸳凉也猜到了三分。她和那位简先生的年龄相差近三十岁。三十年，也许对于这个世间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的光阴；对于一段感情，却可能是永远的错过。在这个枯冷的人间行走，拥有一份爱不是那么容易，要有足够的运气，要有太多的巧合,而不管哪里错了一步，就步步泥沼，步步伤痛。鸳凉知，这样一份穿越三十年光阴的爱情要顶住多少压力。她懂清苑此时的苦涩，却更敬佩她敢于去爱的勇气。
她俩像是同病相怜的病友，与其说是寻到一些惺惺相惜的温暖，不如说是在冰冷的长夜里，拥着各自的伤痛共同对抗着寂寞。
一时是默契的静默。两个人似乎都有为了这一刻共同的静默而跋山涉水最后终于相聚在此的感觉，这时反倒不知该以怎样的姿态继续前行了。
“姐姐，你果然在这里。”这时有人进门，远远就听见一个透着喜悦的男声趁着二人说话的间隙，于空气的尘埃里遥遥地传来。
清苑和鸳凉一起回眸，然而三个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清苑是平静坦率的喜悦，男子和鸳凉两人的表情都有些错愕，而鸳凉的神情更像是在脑海中努力回忆着什么。
“前辈……也在？”还是年轻男子带着一丝迟疑先开口了--再也没有这般明亮纯粹的一双眼睛了，鸳凉想起来了，那个彼时在日光下为自己心爱的女子奔走的少年。数月未见，蔺屿之似乎消瘦了很多，前面的头发长了一些，碎碎的刘海遮住眉眼，在额角投下一层阴影。此时他穿一件月白色衬衫，黑色休闲裤。可能因为瘦的缘故，看上去比印象中更高一些，只是眼睛里的感觉却丝毫没有改变，纯粹得很干净。
正如此刻，他依旧是一丝不苟的语气尊敬地叫她，前辈。
“呀，你们之前认识？”清苑惊讶，移到里面坐，给蔺屿之让出座位。蔺屿之也就在鸳凉对面坐下，笑答：“前辈和她朋友以前帮过我和晚钟，倒是你，怎么会认识前辈的？”
鸳凉被屿之那声“前辈”叫得分外不自在，就解释道：“我只是你唯喜前辈的朋友，你可以叫我鸳凉，因为我不是圈子里的人，我和你姐姐……”鸳凉望向清苑，在心里感慨这世界有时真是小，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了。
“我和鸳凉也是刚认识。”清苑释然一笑，接过鸳凉的话，又向她介绍屿之，“屿之的爸爸是简龄的表哥。”
鸳凉慢慢地回味她和屿之的关系，心里想--若是像清苑说的这样，论辈分蔺屿之怎么会叫清苑姐姐呢？终于没有问--世情千姿百态，不是靠揣度就能得到真相的。
又随便寒暄几句，鸳凉的心思本就在父亲的手术上，也无心与人交谈，便起身告辞。
屿之本打算挽留，却被林清苑打断了--说是也要回医院看简龄，正好和鸳凉一路，让蔺屿之就在这里打理着咖啡店--鸳凉这才知道，原来这家Mr.Lonely是蔺家开的，又想起黛西曾经说过，蔺屿之的哥哥是开模特经纪公司的，应该有不小的家族势力。
屿之听林清苑这么说，就笑着应了。送她们到门口的时候，忐忑地轻轻摩挲着指腹，欲语还休的样子。鸳凉就停下来，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迟小姐，能拜托你一件事吗？我和晚钟是想，如果方便的话……见一下你的朋友顾唯喜，算是为上次的事道谢。”蔺屿之的笑容清澈，带着微微的局促。
“唯喜也许只是纯粹想帮她，并不想得到什么回报。”鸳凉释然一笑，向他解释。
“其实，也是还有事情想请教唯喜前辈，希望迟小姐能帮我和晚钟这个忙。”蔺屿之眼神里满是真诚，说完又深深鞠了一躬。
鸳凉本是生性闲散的人，此时被蔺屿之这么郑重对待，竟有些哭笑不得，连忙答应了说一定转告唯喜，并交换了电话号码，和林清苑一起往回走。
已经有多久，没有出现过这样遥远苍老的梦境了？
是真实的往事还是杜撰的幻觉，宋祺明自己竟有些分不清了--太远了，那些年轻时的悲凉岁月。
梦境里，旖旎的山水都笼着一层青黛色的雾气似的，蜿蜒向未知前路的铁轨旁边，不知名的荒草林立。是夏日的清晨，一场雨过后，北方干燥的空气多了些许潮湿的温柔，有新鲜的露水在葱茏的草木上，晶莹剔透，像是女子的泪水。
男子和女子沿着铁轨一前一后地走着，保持着缓慢的步调，各怀心事。
“无论去哪里，我都要带你走。”彼时宋祺明二十四岁，青涩面孔，穿蓝色的确良衬衣，粗布裤子。虽是简朴的打扮，依旧掩不住眉宇间的英气。
走在前面的女孩听到这句话慢慢停住脚步，回眸看他--女孩很白，那种白有一种病态的脆弱，眼睛却是比墨色更深的黑，眼窝深陷，看起来愈加清秀。女孩穿红色的布衣，洗旧了，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残艳。此时她看着宋祺明，只是惨然一笑，本是纯净清澈的容颜突然显现出一种颓然的苍老来。
在那个不符合年纪的苍老笑容中，她缓缓地对宋祺明道：“你自己走吧，你知道的，我喜欢的人不是你。”
“薇薇，其实你知道吗，你并不懂爱。你这样坚持，只会毁了你哥。”宋祺明听她这般说，似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一般，也不顾地面的潮湿，颓然坐了下来，言语间却犹自抱着一丝期待，挣扎着想要说服她。
“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迟薇漠然地摇头答道，看到他这般失落，似乎又不忍心，也转过身来和宋祺明并排坐在铁轨上，茫然地看着远方漫漫的前路。
“祺明，其实我一直感激你，到现在才道破我的心事。”迟薇缓缓地道，“你是个好人，但是这里本就是不属于你的。我们之间权当梦一场，你回城以后，会有更好的生活。而我和迟息，注定生死牵绊。即使是一起向着地狱坠落，那也是我们之间的事了。”
宋祺明看着迟薇--她眉目如画，干净不施粉黛；她随遇而安，自由得像是随季节而迁徙的鸟。她此时神情寡淡，正语气冷淡着向自己告别，只因她对另一个人抱有倔犟的执念；她决绝而不留余地，从不向命运的悲戚妥协；她不信奉寻常女子渴望的平淡幸福，她永远危险，充满抗争和野性。
这是他倾尽一生去爱的女子。他的视线从七年前遇见她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过片刻的偏离。仿佛她就是自己一生的命脉，离开她，他的生命便会如离开水分和光照的植物，一夕凋零。
可是她现在决绝地对自己说，宋祺明，她的人生--和你无关。
七年了--从十七岁到二十四岁，他的整个青春都与她有关--他所有的坚持，他的爱情信仰，他为能够带着她离开的这一天的到来所做出的所有努力，此刻看来都是一相情愿的事，多么滑稽和荒诞--而他再也没有坚持和辩驳的力气了。
“薇薇……”他最后只是叹息般呢喃着她的名字，却再也说不出下一句了。他只能，最后一次看着她，七年，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心却早已各自奔赴天涯。
路走到尽头了是否该道一声珍重，然后就此别过。一生一世，再无瓜葛。
当宋祺明即将踏上归程，心里充满了茫然的失落。与七年前的自己的对照刺得人生疼--彼时自己亦是抱着茫然的快乐踏上西行的路途，那时他十七岁。在最好的年华，却对即将展开的暗无天日的涉世路途一无所知，空怀天真的幻想和远大的抱负。无知埋葬青春好时光，却在当时毫无察觉。只觉一切都是大好的光景，北方空阔的天空和灿烂的阳光让十七岁的他充满了盲目的喜悦和充实。包括遇见迟薇，也觉得一切是生命中冥冥注定的。
那时总觉得，人生应该是一段段离奇曲折组成，这样才成得了故事。却忽略了，所有的故事都是有代价的。得到的越多，失去的越多。又或者，你从未得到，却从未停止失去，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然而彼时宋祺明却是不懂得的。
而在这一刻，七年的光景如同透明的流水般波光粼粼地从自己的头顶上淌过去。一幕幕情景都了然地被写成了剧本准备被封锁，或者被上演。宋祺明终于明白了，青春已经流失得一滴不剩，而自己在这条河流的尽头，最后只能一无所有。
很多年后宋祺明依旧会想假如--假如自己不曾遇上这“文革”时代，也便一辈子不会踏上这片古老的土地，不会认识迟薇这般摄人心魄的女子。那么也许，自己就会用另一种比现在好上千百倍的方式过一生，那多好。
而他此刻看着余晖下的卿远县，夕阳的光愈加鲜艳了，这壮丽的美从来不曾因个人的悲戚而有半点儿苍白。这里一个多月不曾有过雨水，大地呈现出微微残忍的龟裂纹路。这里是卿远，埋葬他青春时光的地方，一个被贫瘠和热忱交融的地方，一个融了他的爱恨悲喜的地方。他将离开这场虚幻浮梦的栖居地。
宋祺明只带了一件行李，一些途中要换洗的衣服和食物。多少次幻想衣锦还乡的情景，此时却是两手空空。现实和幻想，总是有差距的--他苦涩地笑笑，走着走着便再次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迟家的院落前。
木头的栅栏残破不堪，院落里毫无章法地种了些蔬菜和果树，只有向日葵长势极好，燃烧着明丽的黄色迎合着最后一抹夕阳的光晕，像是用颜色赠予他热烈的欢送一般。
祺明正踌躇着，就听见里面传来尖锐的吵闹声，隔着偌大的院落也能听到锅碗瓢盆摔碎的刺耳声音。
“你离迟息远一点儿！你们兄妹俩的事丢尽了我老迟家的脸。若是知道有这天，当初就不该看你凄凉收留你！”迟父怒吼的声音。
“你也少说几句……薇薇这孩子只是一时迷了心窍，她还是懂事的。薇薇你也不想想，你们是兄妹，怎么可能在一起呢？你快给爸爸认个错。这么多年来，我们对你怎么样你也不是不清楚。我们家从迟君走了以后，就剩迟息这么一个儿子了……你也要考虑他的前途啊。”迟母劝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