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贺龙在兴县,不放心,专程赶来给部队讲话。他永远是那身粗布军装,绑腿打得结结实实,扎着腰带。他照例是捧着大烟斗走到队前,叉开双腿挺直腰杆,朝大家笑着挥手高喊:“同志们辛苦了!”一纵官兵谁不熟悉贺龙,尤其三五八旅的老同志们,借着机会抡圆了拍巴掌,并山呼海啸一般齐声回答:“首长辛苦!”
廖汉生咧着嘴跟身边的张宗逊嘀咕:“我们这个部队呀,什么时候贺老总到,什么时候情绪就高,没说的!”张宗逊直点头,两人双手也在不自觉地猛鼓掌。
贺龙叼起烟斗,腾出双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喷口烟,说:“这些日子,同志们兼程西进,为啥子吗?为的是对付胡宗南这个老冤家!胡宗南这个司令长官,气派大得很哩。同志们啊,十个旅啊……”贺龙伸开五指翻了一翻:“不过不要怕!他那点玩意儿,没啥了不起。我们有党中央、有毛主席领导,有边区军民团结一心,胡宗南再大的派头,他也吓不着我们!”
贺龙端起面前小木桌上一碗白开水,大喝一口,继续说:“不过,蒋介石这回可是够狠毒呀,他是横着心要来砸我们脑壳哩!进攻延安,想摧毁我们党中央啊!同志们现在就要西渡黄河,去给党中央和毛主席当警卫员,任务是艰巨的。时间过得好快哟,1941年,1943年,我们独一旅、三五八旅都曾西渡黄河,到陕甘宁边区战斗过嘛!1945年8月,我们又重返河东参加抗战大反攻,现如今,我们还是回去……都是老同志啰,老八路、老红军,党中央、毛主席对我们很信任,我们责任无比重大,得拿出点样子来嘛,让党中央、毛主席放心!”
贺老总的粗嗓门伴随一纵指战员的脚步声踏上边区热土。边区就是边区,走到哪里都有老百姓在道路两旁,煮熟的鸡蛋晒干的红枣,把战士们口袋挎包都撑得鼓鼓的。吴堡、绥德、清涧、延川,终于到达临近延安的甘谷驿,廖汉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正想要部队拉拉歌子,突然,遇到一队坐在牲口驮子里的保育院娃娃。一了解,才知他们是奉命从延安撤出来的。原来形势已经这么严重了!队伍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歌也不唱了,赶紧甩开大步赶路。越往前去,碰到外撤的单位越多,大家就这样一路心急火燎赶到延安城东一个叫拐峁的小地方。这便是军委指定一纵休整待命点。
张宗逊和廖汉生都绷着脸,当晚就马不停蹄赶到延安受命。谁也不曾想到,军委跟一纵谈的第一个任务却是,给朱德总司令祝寿!
1946年12月1日,是朱老总的60岁寿辰。毛泽东似乎对这件事怀有极大的热情,三天前就特地让中办一班人和中共西北局、陕甘宁边区正儿八经地张罗起来,要给朱德做个像模像样的六十大寿。接着,电台大肆广播,老百姓还操起锣鼓,杨家岭中央礼堂收拾一新,庆祝活动就安排在朱老总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张宗逊和廖汉生得悉这个消息,立即会意地返回拐峁准备起来。他们在部队认真选出九名战斗英雄做代表,由纵队领导带队,热热闹闹抬着一份贺礼赶去祝寿。
这份贺礼是个镶着金色“寿”字的大红五角星。五角星周围挂满抗日战争、自卫战争中缴获的日本手枪、指挥刀和美制卡宾枪、望远镜。五角星下边写着一纵全体官兵的祝词和署名:“以战斗的胜利给朱总司令祝寿!晋绥军区张、廖纵队全体指战员敬贺。”
这天晚上,延安交际处礼堂内外一片欢腾,中共西北局和陕甘宁边区把朱老总的寿诞祝贺会搞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庆典,张、廖及一纵九名英雄代表置身其中,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感受。张宗逊小声对身旁乐不可支的廖汉生耳语道:“这种危急情况下,中央安排给朱老总祝寿,意义不一般啊!”
正说着,杨尚昆朝他们走过来。见面拉拉手,杨说:“散会后,主席让你们去一趟。”廖汉生急问是什么事。杨尚昆犹疑一下,还是低声告诉他们,中央军委和陕甘宁边区领导同志,要在延安机场检阅一纵部队。
延安机场坐落在延安东关外,一边与清凉山紧紧相依,一边挨着延河滩。机场另一边是公墓,那里长眠着王若飞、秦邦宪、叶挺、邓发等“四八烈士”和与一纵官兵血肉相连的关向应政委。关政委去世时,一纵部队正在晋北战役前线作战,干部战士,尤其是那些跟随贺、关从湘鄂西(边)经历万里长征战斗过来的老红军战士,内心都为没能给老首长送葬而存有一份深深遗憾。军委把这样一次检阅暨动员大会,放在关向应墓旁举行,多少有点儿用心。
正是天寒地冻的季节,彻骨的北风吹得人们心头一阵阵打战。距领导检阅时间还早,队伍便已集合带到机场。廖汉生声音低沉地向大家宣布,要利用这点儿时间,到公墓拜祭关向应政委。于是,部队成一路纵队静悄悄地踏进墓地。昔日铁骨铮铮的汉子,今天成了岗边一抔土,干部战士们全都脱下军帽,脚步轻得不能再轻,谁也不说话,生怕惊醒长眠地下的人。
哀思幽幽,苦苦深藏心中;往事历历,默默飘向云外。许多过去与关向应有过直接交往的老战士,止不住哭出声来。站在墓前,所有人眼圈儿都红了,不论认识或不认识关向应,都生出刻骨的哀痛。
在告别墓地的一瞬间,廖汉生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他双手捂着脸,那咸咸涩涩的液汁从指间泄出。他就这样泪眼涟涟地提议全体官兵向关向应政委默哀致敬。关向应逝世后这几个月,廖汉生每想起来就泪流满面。不知多少次,他从心底一声声哭喊:“老政委啊,你怎能就这样抛弃我们?你不能死!不能死!”他专门写过一篇悼文托人送到《晋绥日报》社,历数相处十三年来的培育之恩,说:“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幼稚的青年,你像先生一样扶植我,除了在党的路线政策上谆谆诱导外,甚至连填写表册这样细小的工作都亲自教给我。我能对党有点滴贡献,是你教育培养的结果……你死得太早了,中国革命正需要你啊……”
这种真挚而深厚的感情,非情境中人不能体味。
因为有这个插曲,接下来领导检阅,就显得格外庄严肃穆。北风依然在无遮无拦的机场上呼呼叫着。纵队用方桌搭起一个临时台子,旅、团以上干部都排列在台子两侧,全副武装的部队按编制整整齐齐站成一个一个方队。当中央首长和边区领导的小汽车徐徐驶向队伍时,全纵队司号员统一吹响欢迎号。
号声中,小车停在检阅台一侧,车上依次走下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和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副主席李鼎铭、中共中央宣传部长陆定一、军委秘书长杨尚昆等人。
纵队司令员张宗逊一举手,欢迎号声戛然而止,他便大声向全纵队官兵下达口令:“立正——”然后,跑步到距中央首长七步左右处,高声报告:“毛主席、朱总司令,晋绥军区第一纵队全体官兵集合完毕,请首长检阅!”
毛泽东慈祥地笑着,点点头。刘少奇和林伯渠小声说着什么。朱德挺了挺身板,举手还礼,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和蔼中带着威严,“请同志们稍息!”
张宗逊下达“稍息”口令,即和政委廖汉生一起,引导检阅。
毛泽东毫不客气地走在头里,其他领导健步相随。大家在阵阵寒风中从队首走到队尾,又从前排走到后排。队列里的官兵们个个精神饱满,昂首挺胸,一双双激动的目光,紧随领导同志身影缓缓移动。
检阅完毕,廖汉生可着嗓子把中央首长向部队一一作介绍。因为风大,他的话音时强时弱灌到人们耳朵里。
轮到首长讲话了,毛泽东皱起眉头朝天空看了看,说:“这么大的风,后面战士怕是听不着。桌子摆中间去,大家来个大包围。”
所有领导同志齐声说好。张宗逊和廖汉生立即指挥搬桌子,按照毛泽东的意思调整部队。一切就绪,先是林伯渠双手撑在桌边代表边区各界人民来个开场白,意思有两个,一是欢迎,二是要求。他的话在热烈的掌声和口号声中结束后,毛泽东、朱德、刘少奇相继作指示。
毛泽东说他要站到桌子上讲。他本来身材就高大,这下显得更高大了。这天,毛泽东戴顶单帽,身上披着一件灰土布毛领棉大衣,线围巾是浅色的,松松地扎在脖子上,精布中山装棉袄的襟摆硬邦邦地翘着,看上去随意而大度,这是与朱老总身着棉军服、腰扎宽皮武装带那种大度完全不同的大度。
毛泽东登上桌子朝四周队伍招招手,说:“大家靠近点、挤紧点、暖和点儿……”然后,望着队伍合拥到桌边,才叉起腰讲话。他重申自己早在8月和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谈话中所阐述的观点,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蒋介石是纸老虎,胡宗南也是纸老虎,不要看他有那么多飞机大炮,有几十万部队,都不过是吓唬人的。我们只要坚持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的原则,就一定能够以弱胜强、以少胜多!于是,他拿热火朝天的晋南战役做例子,说:“我们不信他那一套。人家说吃柿子先拣软的摘,陈赓在晋南宫雀村就不信他那个邪,偏打蒋介石和胡宗南‘王牌一师’,结果怎么样啊,国民党模范第一旅4000多人报销了,中将旅长黄正诚也活捉了。你们来延安的这些天,二纵和四纵同志们在晋南打得可热闹啰,吕梁战役有个十天半月就见分晓,胡宗南眼下腹背受敌,泥菩萨过河,日子不好过啊。将来他要打陕北、打延安,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即便我们在整体上处于劣势,也不怕,只要我们能创造局部优势,同样能取得战役胜利……”
毛泽东的话在队伍中引爆一团“火药”,一股一股热浪翻涌起来。有的战士拍屁股顿脚:“嗨,瞧人家二纵,在山西都干上了!咱们大老远跑到延安,也没见个胡宗南长啥样!”
又有人反驳:“那可不亏,这趟延安不白来。格老子在国民党队伍里当了六年兵,连个团长也没见着。到解放军才几个月,连主席和总司令都见了面,还离这么近听他们讲话,真是想不到。再去打仗,死了也值了。”
“共产党和国民党咋能一样?你没见咱毛主席跟朱总司令他们,哪个像大官?长征时,贺胡子还背着我过雪山呢!”
突然,一片哗哗的掌声把大家惊醒了,抬头一看,是朱德总司令站在方桌上了。他的笑容也那么威武,队伍霎时安静下来,战士们腰杆不由得挺直了,队形也在悄无声息中自然而然地横平竖直。朱老总说:“你们的好戏还在后头。当前任务,是抓紧训练。这个仗迟早要打、必须得打!因为晋南兄弟部队各个战役的胜利,胡宗南一时还腾不出手来突袭陕北和延安……”
陈赓妙算左右三军,胡军诡计进退两难
毛泽东这天有两件喜事,一件是大便通了,一件是接到陈赓的捷报。前者把几个警卫员乐得满院子奔走相告,后者让彭德怀整整一个晚上没睡觉。
毛主席说:“老彭啊,你考虑一下,晋南战场上我军只有三个主力旅和一个地方旅,敌人的兵力四五倍于我,我军仍然能够成旅地歼灭敌人,这个事实说明什么?陈赓在晋南能做到的事,全国别的战场能否做得到?我看也没问题。比方讲陕北,胡宗南重兵压境,而我们呢,只有几万人……”
其实,这个问题彭德怀早就想过了,只是那时思考还一直停留在抗战时期敌后游击战的规模上。至于大规模阵地交锋,也只有百团大战可资借鉴。但百团大战的经验,更多在于组织协调方面,除平型关胜利到粉碎九路围攻的第一战略时期,有集中兵力、协同友军的歼敌特点外,后面各个战略时期的作战特点均为敌后展开,由正规军分散进行游击战,由正面的正规战转入敌后游击战,由集中指挥到分散指挥以及部分运动战的组织指挥,强调分散与集中相对平衡。抗战胜利后的作战经验也只是侧重于攻城,彭德怀思考重心主要是兵种协同。可这次不一样了,作战对象不一样,指挥员素质也不一样,更重要的是具有一定规模的野战对阵,地形地物千变万化,气候条件也难料想,更不用说敌方后援情况无法预测。彭德怀认为陈赓一战的启示,最重要的在于创造局部优势条件,控制战场主动权这一点。他甚至觉得这种“以动制动”的野战对阵,失去战场主动就谈不上胜利!
在相对劣势的情况下,如何争取战场主动呢?彭德怀晚饭吃得很少,丢下碗筷,便一头钻进军委会议室。在地图上一招一式摆兵已经成了他最大乐趣。他就在这个问题圈圈里对着陕北大沙盘无休无止地漫游起来。
一个多月前,彭德怀亲自带着军委作战局的王政柱及其他几位参谋、警卫人员,到金盆湾地区转了一趟。
教导旅听说彭总要去视察,全体领导都跑到路口去迎接。
彭德怀一下马就板起脸:“你们做么子?”
参谋长陈海涵抢着回道:“来欢迎你呀!”
“我要你们欢迎?”彭德怀瞪了一眼,和大家握握手,头也不回,大步直奔作战室。一坐下来,罗元发旅长忙掏小本子,准备汇报。彭德怀喝口水摆摆手:“不要啰唆,我问你答就行了。你们接到中央命令后,都作么子准备了?讲实际的,不要啰唆。”罗元发于是从党委重视、开团以上干部作战会议、政工会议、参谋工作会议开始,什么传达讨论呀、领会精神呀一路讲下来,讲到一半就被彭德怀打断了:“讲讲具体措施嘛!”他转对陈参谋长:“你讲。”陈海涵便一二三四地讲预案、讲工事、讲捕俘侦察、讲通信联络以及战士们身上的棉袄、脱单的衣服、脚上的鞋袜等,讲到领导干部亲自检查工事修筑情况时,说有些火力点甚至要亲自放几枪试试看,彭德怀满意了,说:“可以,我比较放心了。到团里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