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胡宗南听说熊向晖在南京大肆操办婚礼,竟把蒋经国请出来长袍马褂地当证婚人,由小蒋的主任秘书陈元安排一切,在励志社大厅办得相当体面。这既说明熊向晖的能干,也说明胡宗南的面子。前者显示胡慧眼识珠,后者显示胡根基深厚。胡宗南愉快地想,熊向晖的婚礼实际上是给我胡宗南打招牌呀!这样想着,他心里顿时舒坦了许多。
参加这次“御前会议”的有二十多人。战区司令长官裴昌会、副参谋长薛敏泉在胡宗南之前抵达会场。“囊形地带”参战各部旅以上军官都奉命在2月9日清晨赶到三原。他们中有整编第三十六师师长钟松、整编第七十六师师长廖昂、整编第十二旅旅长陈子干、整编第二十四旅旅长张新、整编第四十八旅旅长何奇和整编第一二三旅旅长刘子奇等。当然,还有一些像汪承钊这样的高级幕僚,让当东道主的整二十九军军长刘戡及其参谋长文于一忙不迭地招呼、寒暄。
当胡宗南被众星捧月似的拥入会场时,文于一带头起立,大家七零八落地响起掌声。这让胡宗南既感到有些庸俗,又觉得通体舒泰。他尽量平易地朝大家挥挥手,让全体落座,而自己却不坐,在原地呱唧呱唧来回踱步。这是胡宗南的惯例,先拿出架势,把人们思想带入情境,然后再发表讲话。在座人员对此已见怪不怪,纷纷做出洗耳恭听的预备姿态,以响应胡长官的做派。
胡宗南踱了个来回,清清嗓门说:“诸位,消灭共党,就必须消灭他的武装力量,而要达此目的,首先必须摧毁其首脑机构。”他得意的目光在各位脸上扫了一遍:“委座已有明示,要我们尽快拿下延安!这次,再不用小打小闹。我相信,两个月内即可解决陕甘宁边区的军事问题,六个月内消灭所有共产党军队,从根本上解决全国对共产党军队作战的军事问题!”这番话掷地有声,震得大家面面相觑,有兴奋亦有担忧。
刘戡转过身去与旁边的裴昌会交头接耳,不知悄悄说些什么。
整个会场秩序略显混乱。薛敏泉见胡宗南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便拍着手说:“诸位静一静,听胡长官把话说完!”于是大家停止议论,又都支起耳朵。胡宗南语气强硬起来:“‘囊形地带’关系我军攻略延安大计,只能成,不能败!过去一个多月,各部努力协同,虽说没能最后克敌,然也给共产党军队以重创。但是……”胡宗南眼里凶光毕露,突然直视刘子奇:“有些部队作战指挥很不得力,又死人又失地,指挥官还满不在乎!我问你刘子奇,你的三六八团呢?宁家、梁庄那一仗是怎么打的?!”刘子奇耷着眼皮,脖子还僵在那里,两人就这样不硬不软地相持着。许久,胡宗南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诸位有所不知,委座对我们寄予很大的希望!今后,大家务必竭尽全力达成任务,否则,委座面前我们如何交代?”话到这里,威也到了,情也到了,胡宗南决定收场。他朝整编第二十九军参谋长文于一扬扬下颏,说:“文参谋长,你来报告下一步作战计划!”
文于一霍地起身,笔挺的腰板朝胡宗南侧了侧,点头称是,然后以军步迈向墙边地图。他自信以良好军姿赢得了胡宗南的好感,并决计将这份好感发展下去,因而眼到、手到、心到,嘴上的军语也极为简练:“为达成全歼‘囊形地带’共产党军队之目的,拟取四面合围战术,以整二十四、四十八两旅,分别从宜君西北及正宁东南,果断迅速封闭袋口,堵截南下救援和从囊中北窜之共产党军队。同时,控制马栏以北通向延安之交通要道,随时截击共产党军队。军主力由东、西、南三面推进,迅速包围囊共产党军队,聚而歼之。军预备队在宜君附近集结,机动增援。各部密切配合,以期一举而获全胜……”文于一报告完作战计划,目视胡宗南立正,再迈开军步归位。
接下来是自由发表意见。第一个说话的是薛敏泉。作为绥署副参谋长,对“囊形地带”作战负有组织指挥的责任,而整二十九军这份作战计划事先跟他磋商一下的程序都没有。当然,也许胡宗南和参谋长盛文有机会参与意见,聋子耳朵只是他薛敏泉,既如此,何必又把自己拉到这样一个军事会议上来呢?薛敏泉觉得说比不说好、先说比后说好。他认为这次作战既然是东、西、南三面围歼,另外再分兵封闭袋口还有必要吗?
“以往的教训,就在于分兵多路,结果呢,屡屡失控,让共产党军队钻了空子。”薛敏泉意味深长地表达着自己的忧虑。此言一出,立马激活了大家。
文于一马上起立解释道:“歼灭共产党军队有生力量乃此战根本目的,然后才是夺取‘囊形地带’的战略要地。所以,不能敞开袋口,听任共产党军队北撤,而是未攻正面,先断退路。否则,即使夺取了地盘,也是不可靠的胜利。”
这话让薛敏泉感到有点儿噎。自己虽不主张分兵,也没有说就要放弃歼灭共产党军队有生力量啊!谁还能不懂得“歼敌”与“夺地”这个简单的道理,还得让你文于一来说教!想到这里,薛敏泉竟把嗓音拧起来嚷道:“以我之见,这次作战根本目的在于迅速夺取‘囊形地带’,为下步进攻延安扫清障碍,而不是什么歼敌有生力量……”
一棒下去,文于一也有些吃不住,但他不断从胡宗南脸上获取自信,决心不甘示弱。没等薛敏泉说完,他便站起来打断对方:“进攻延安还不是为消灭共产党军队……”他还想说什么,话头被整三十六师师长钟松抢过去。钟松的意见倾向文于一,这使薛敏泉急不可耐寻找同盟。一时间,满场窃窃私语,忽高忽低的争执声,一股脑儿灌到胡宗南耳朵里。
胡宗南已经习惯于部属的争辩。胡军内部关系复杂是出了名的。尽管胡宗南多年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以黄埔系为定盘星进行大改造,军官成分基本构成黄埔、陆大、浙江、一师这四种出身系列,所谓“黄牌高浙牌暗,陆大牌子吃饱饭,沾上一师有靠山,杂牌迟早得滚蛋”,这四句歌谣,使胡宗南以派划线的用心昭然若揭。对于由此带来的祸水,胡当然心中有数,另有人早把歌谣唱到他耳朵里了,什么“黄埔黄埔,吃喝嫖赌;陆大陆大,牌子大、架子大、胃口大、牛皮大、脾气大、洋相大”等。胡宗南并没有熟视无睹、听之任之,作为这个“黄埔大家庭”的老大,他曾使出浑身解数来调节这一切,比如开办什么“第七分校”轮训军官,个别召见秘密谈话,至于封官许愿和实际上升升降降之间诸般苦心,更不用说。然而,世间之事,有一利必有一害,绝对的趋利避害是做不到的。胡自己心中有鬼怎能止得住阴风惨惨?
派系纷争、新老不和,在胡军内部已成定局,因而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胡宗南也就什么都看淡,乐得暗中添一榔头使一腿,将各方势力玩于股掌。这一手大体也是从老蒋那里学来的,不过盘子大小而已,道理都一样,只待关键时刻出来说句话,便可牢牢把握主动权,定于一尊。
譬如此刻,胡宗南朝会场扫一眼,看看争议大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便不慌不忙将手举起。顿时,全场鸦雀无声。胡宗南正言厉色:“薛副参谋长言之成理,我同意他的意见。军预备队部署在三原附近,所有参战部队统归刘军长指挥,14日拂晓开始攻击。散会!”
所有人都觉得又当了一回傻瓜。想来想去,还是权威厉害,战术算个屁!剩下的就只能一边往外走一边仔细咂摸大老板的心思。但能把胡宗南本意吃透的,也只有从头到尾一言未发的刘戡。
人们散尽之后,刘戡看见文于一参谋长还呆呆地立在地图跟前发愣,便走过去拍拍他的手,说:“老弟,不用想啦,打仗嘛,军令如山!”
文于一皱着眉头不甘心:“军座,胡先生怎么就……”
下面的话被刘戡举手制止了。刘戡大度地朝窗口踱去,背对着执迷不悟的文于一,许久才慢悠悠地说:“光知道军事不懂得政治,永远成不了气候。胡先生志存高远,而你我不过蒿中蓬雀罢了……”
文于一听着这些话,若明若暗地把玩起来,渐渐化开了茅塞。他走到刘戡身后,且喜且忧地说:“军座,你是说胡先生他要放长线……我终于明白了!”
其实,他并没有明白。胡宗南之所以不同意整编二十九军的作战方案,既出于保存实力的考虑,更是故意敞开口子吸引中共陕甘宁部队注意力。他要牵“囊形地带”之一发,而动陕甘宁边区之全身,等到中共把陕北兵力如数押到关中时,他便可乘虚攻占延安,一口气把陕北共产党军队赶过黄河去。这才是醉翁之意呢!
五天之后,令胡宗南不敢相信的是,刘戡指挥的部队居然轻而易举把“囊形地带”占领下来了!那是令胡宗南数年来寝食不安的战略要地啊,共产党军队如何交付得如此痛快?虽然整二十九军冠冕堂皇呈报上来的文件上,这里是“激战”,那里也是“激战”,而那些秘密的“垂直消息”却证实,驻守该地区的中共陕甘宁部队新四旅,完全是有组织的主动北撤。除了陈子干整十二旅个别团与共产党军队掩护撤退的小分队,在爷台岭方向偶尔遭遇接火之外,别的地方从没交过锋,更谈不上什么“激”战。胡宗南犹如一拳砸着棉花篓,很不得劲。他几乎想都没想,立即发报给整七十六师师长廖昂。作战指挥上一竿子插到底是他一贯的作风。这种时候,胡宗南满脑子想的是廖昂的骁勇,而把刘戡等一干人的情绪早抛到爪哇国里去了!
“廖昂师长,命你率所部火速攻击庆阳、合水,胡宗南。”廖昂一看电报,判断胡宗南企图吸引共产党军队西调陇东,然后集中主力袭取延安,因而自己这一行动责任不轻。他当天下午就把团以上军官召集起来认认真真训了一次话,然后兵分两路,以整二十一旅进攻庆阳,第四十八旅进攻合水。当时廖昂能指挥的“所部”,实际有七十六师(欠一四四旅)和整十七师所属之四十八旅(欠一四四团)。这算得上胡宗南的“精锐”,胡从一开始就对这支计有15000余人的“精锐”抱有很高的期望值。现在,好钢正该用在刀刃上啦!胡宗南将一切调理停当,兴致勃勃地吩咐勤务兵送来杯威士忌,尽情呷起来。他准备一有陇东好消息,就专程到南京向蒋介石当面报告一次。谁知廖昂兵马刚刚动作,南京国防部一份急电就到了,蒋介石要召见胡。这让胡宗南惊喜之中又搀进一点儿遗憾。
标家台彭总示警,西华池何奇存疑
料峭春寒,塬上晨风小刀子一样拉肉。可是,彭德怀等人几匹快马却跑得浑身冒热气。他们是在视察途中接到军委急电火速返回延安的。到金盆湾地区走了一圈,彭德怀心头益发沉重。昨晚,他躺在教导旅作战室——一孔靠近前沿的废窑洞里,几乎彻夜不能合眼。几天来,旅团标好的各种作战地图,全都清晰地呈现在脑子里,每个地形地貌、每个居民点……他想赶也赶不走。
这是延安保卫战之前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远处隐约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警卫员喂完牲口,蹑脚蹑手回来了,彭德怀还双手支着头眼睁睁地望着窑顶。
王政柱翻个身,发现彭德怀还醒着,便惊觉地问:“彭总,你还没睡着啊?”
彭德怀嗯了一声,接着脱口道:“一百多里的防线,部队是太少了点!”
王政柱知道彭德怀还在考虑防务上的事,支起身子凑上去说:“弹药少,修工事的人手不够用,这是带普遍性的问题。”
彭德怀叹口气,索性坐起来:“王处长,你要记住,答应拨给他们的民工,你要负责落实下去,一个也不能少,要马上到,要身强力壮的,修完工事就做他们的担架队。还有,他们反映棉衣比较缺乏,都在延安做了,还没运来,要交代给后勤,五天内全部运到。要给他们个富裕数,光眼前马马虎虎够不行。担架队一到、俘虏一补充,穿么子?”
这时候,教导旅参谋长陈海涵提着马灯过来了,说:“彭总,你们要说话,我把马灯给你们吧?”
彭德怀摆摆手,忽问:“你们侦察连搞到的那辆国民党吉普车,查清了没有啊?”
陈海涵说:“清楚了,车里坐的那两个家伙,一个是师参谋长,叫郭耀钟;另一个是副旅长,叫戴克仔。”
彭德怀一惊:“哦!人呢?”
“一个被当场击毙,另一个逃跑了!”
“嗨,怎么搞的嘛!”彭德怀很生气。
“不过,战士们搜查汽车时,倒搜获了一大堆文件,里面还有一张陕甘宁兵要地志调查图……”
陈海涵话没说完,就见彭德怀往起一站,急切抢道:“么子图啊,快拿来我看!”
这份宝贝调查图被带到中共中央军委会上。毛泽东刚通报完陇东的军情,忽又冒出这份调查图,大家思路一下打开了,个个都兴奋地发表议论。
毛泽东吸着烟,专注地听听这个、听听那个,却唯独不见彭德怀说话,便起身朝大家挥挥手:“我们来听老彭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