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成连成营一队一队走过去……突然,青化砭方向枪声大作。不用说,是李纪云的前卫部队和负责“兜底”的独四旅交上了火。此时,敌三十一旅两个团的本队已进入石棉草沟,后卫也通过了房家坪。
尽管李纪云早有精神准备,但枪声还是让他浑身一震。这天从清早开始,他的眼皮就跳个不停。进入青化砭附近,四面山上安静得出奇,经验告诉他,这不是好兆头!果然,枪声就响了。他周身透出一股凉气,惊出的汗水也淋淋地湿透衬衫。胡思乱想已来不及,天空升起三颗红色信号弹……
部队一紧张,顿时乱作一团,李纪云完全不能控制。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立即发报,向距青化砭最近的刘戡求救。
可是,刘戡是千呼万唤不出来,显然,这块老牌子根本不买李纪云的账。
李纪云更加慌了手脚,只好把频道急调延安……这时四面山头已杀声一片,解放军犹如神兵天降,红旗舞处,飞流直下,耳边的子弹嗖嗖叫个不停。
按照预定方案,新四旅率先向李纪云先头部队猛烈攻击,李部寸步难行。而独四旅立即向敌人尾部出击,一下切断李部退路。与此同时,教导旅和三五八旅及二纵部队前后左右以排山倒海之势,沿着山坡扑向公路上的敌人,顷刻之间,李纪云的三十一旅被切成数段,没有招架还手之力。有小股的人盲目争夺路边制高点,但无济于事。双方已混战一处,短兵相接,彼此火器都成了“哑巴”,唯一有发言权的,只有刺刀。
三五八旅八团四连担负攻击李纪云的旅指挥部任务。冲锋号一响,全连一鼓作气直奔车马最多的一坨李部。已在该连当二排长的尹玉芬,带领全排战士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几处敌兵挡路,都被他们“刺刀见红”解决了问题。这时候,李部所有官兵全被压在不足7公里长、200多米宽的川沟里。尹玉芬和战友们左冲右杀,赶到敌旅指挥部跟前时,个个满身血迹,有人连刺刀都别弯了!
李纪云的所谓“旅指挥所”,早已名存实亡。因为沟底狭窄,除一条公路,几乎就没有回旋余地。解放军冲锋号一响,李纪云就指挥不动人了,那些参谋和警卫,一看共产党军队四面拥下来,自己的队伍前后大乱,哪里还有心思抗拒,各自抱着脑袋逃命要紧,真是“兵败山倒”,谁也没有回天之力。
李纪云和副旅长周贵昌、旅参谋长熊宗继等几个人,像木头一样立在路旁,既不奔逃,也没有指挥动作,只是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眼睁睁领教这落花流水的光景。在他们身后,紧靠山脚冷冷地摆着那台收发报机。呼救已经无望,连报务员也不知去向了!
李纪云小声念着:“完了!全完了!”心里渐渐浮出杀身成仁的侥幸。他将手静静地伸向衣兜,那里有支备用的八音手枪。就在此刻,一队共产党军队朝自己冲杀过来。只见那些战士浑身是血,一刺刀一刺刀地捅进他的卫兵的胸膛。声声号叫,血溅到他们的脸上……李纪云还从没这么近距离看到过刀飞血溅的肉搏,不知为什么,他掏枪的手无端颤抖起来,怎么也握不紧。
尹玉芬一连捅倒几名敌兵,快步跃到敌人跟前,猛地摘下一颗手榴弹,套上指环,高高地举起来,大声喊道:“不缴枪谁也别想活!”
成群的国民党兵吓傻了眼,他们停止射击,但却未放下手中武器。
尹玉芬注意到所有的敌兵把目光投向一个大个子。这个大个子虽然没有穿军上衣,无法判定军衔,但从年龄和下身马裤判断,肯定是个不小的军官。只见他双手抄在马裤口袋里,面部灰冷,并不理会面前所发生的一切。尹玉芬厉声喝道:“我数一二三,再不缴枪我就拉弦了!一、二……”敌士兵纷纷把手中武器丢在脚下。尹玉芬吩咐战友们收拾武器、整理俘虏,自己冲到那个大个子跟前:“你是干什么的?!”
李纪云终于抓住了兜里的八音枪。他没有回答尹玉芬的问话,而是突然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他的士兵一个一个惨叫着倒在血泊中,雪亮的刺刀一直在他面前闪着寒光。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世界末日,但就在这一瞬间,尹玉芬飞身扑上去,夺下那支八音手枪。与此同时,李纪云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喝:“举起手来!解放军优待俘虏!”
“俘虏?”李纪云心头一颤。这两个字对于一个军人来说,实在难以接受。但是,他看到一张因为愤怒之极而如同钢铸铁凝般的脸膛,那上面每一道皱纹都似乎喷射着火焰,火焰是那样炽烈地灼烤着他的意志和信念,一个世界突然间真正地消失了,这过程很短很短,李纪云承受着。他犹犹豫豫地低下头,同时,举起了双手。
看到李纪云举起双手,周贵昌和熊宗继也举起手,周围的国民党官兵全都如法效仿,士兵们悉数丢下枪支,举手像波纹似的一圈一圈向外扩展。很快,路面上举起一大片手。仅仅一小时四十分钟,国民党整编三十一旅旅部直属队和九十二团共2900余人,全被消灭,一个也没逃脱。大批枪支弹药,很多都还来不及从牲口驮子上卸下来,就成了解放军的战利品。
下午4点多钟,董钊在拐峁镇给胡宗南打电话报告:三十一旅旅部直属队暨九十二团全部覆没,旅长李纪云、副旅长周贵昌和参谋长熊宗继等多人被俘,战场打扫得干净彻底,连一具尸体也找不着,共产党军队去向不明……这仿佛是一个遥远的童话故事,胡宗南听着听着就走了神,直到董钊报告完毕之后,他依然握着话筒,好半天才嘟嘟哝哝地说出一句:“是吗?”
事实当然不容怀疑。胡宗南很快清醒过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此后近半个月时间,他命令各部队集结“待机”,“不可造次”。但是,胡宗南仍然有他骄傲的资本,毕竟是他首屈一指“攻占”了中共中央红色首府——延安!而这些日子,美军驻华使馆一名上校,正和国防部高参范汉杰等人以及一帮翻译、新闻界头目,揪住这个“头条新闻”不放,准备大做文章哩。
五、再战羊马河
中共中央分兵众说纷纭,西安绥署拉网一无所获
毛泽东同一个牧羊老汉蹲在塬上聊了一会儿,回到窑洞已是高朋满座。大家正哈哈笑着,在传递一包精装“薛仁贵牌”香烟。主席进来了,烟自然而然传到他手上。周恩来兴致勃勃地向毛泽东介绍:“这是彭老总犒劳大家的!”
人们惊奇地发现,从不染指香烟的周恩来,今天破了例,也抽出一支“薛仁贵”,在手中颠来倒去地把玩着。
接烟的工夫,毛泽东才看到彭德怀。他一手接烟,另一只手伸过去让彭德怀握:“老彭啊,打了胜仗怎么不吭不哈的?”
这句话引起大家一阵兴趣,纷纷转身瞅彭德怀。
彭老总蹲在刘少奇身后一个小土墩上,和任弼时小声讨论什么,听到喊声,仰起头,无声地咧开嘴。见毛泽东伸手过来,便起身握了握,边握边说:“主席辛苦了!”
毛泽东连连摆手:“这几天最辛苦的是你……”大家目光随着毛泽东转动。往往总是这样,只要毛泽东一出现,满屋子立刻就有了聚焦点。
毛泽东他们昨天深夜赶到这里,只睡了半宿觉,但精神都很好,一大早就从炕上爬起来,各自忙开了。毛泽东笑着对大家说:“我问过了,这里地名叫个什么‘羊圪垯子’……地图上找不着!”
刘少奇笑吟吟地接上话茬:“这样好,胡宗南打不着主意啰。”他说着朝众人扫视一遍。
这时,朱德从人后站起来,走到全体目光都注视着的毛泽东身边,说:“德怀是用心良苦,”他挥了下手,将大家的注意力引向地图,“此地也不宜久留。你们看嘛,胡宗南的‘王牌’整一军五个旅,现在正在调头向东,离我们……不足10公里哩!”
朱老总任何时候都扎条宽皮带,军容严整。他一边说话一边在地图跟前踱步,像是刻意引导大家视线。最后,他干脆用一个手指在挂图的具体位置比划起来。“董钊是要会同延安东面的二十九军,合在一起来对付我们。意图嘛,很清楚,就是冲着延川、清涧、瓦窑堡而来。还是那个老问题,要找我军主力决战!可是,我军主力究竟在哪里呢?”朱德朝彭德怀会意地笑了笑,“胡宗南他这一辈子也别想搞明白喽!”
中共中央军委临时碰头会,这就算开始了。毛泽东吸着烟,很有滋味。陕北地图,早被他看烂了,所以说话时并不影响对烟草的尽情陶醉。他说:“不用管他,他胡宗南大动,我们就大静;他跑累了,我们就打他一下。集中优势兵力,看准机会就干。我看,这个机会马上又要来啰。老彭啊,你千万莫错过哟!”说到这里,毛泽东顿了顿,走到刘少奇和朱德二人跟前,问:“打算几时动身?”
3月29日晚,中共中央在清涧枣林沟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已经作出决定,接下来中共中央将分成两套班子,由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代表中央,坚持在陕北指挥全国解放战争,而刘少奇、朱德和董必武三人,组成中央工作委员会,到华北找个地方落脚,完成中央委托的工作。
刘少奇笑着告诉毛泽东,他们准备午后出发:“朱总司令希望出发之前再和大家会一次面,听听意见,特别是听听主席的意见。”
毛泽东听刘少奇这么说,点点头,弹去烟灰,若有所思:“去了华北,担子也不轻……”转而露出笑容:“要是我同恩来、弼时让胡宗南捉去了,大事就全靠你们喽……”
这句话说得轻松,含义却丰富。当时,对于中央机关是继续留在陕北,还是东渡黄河进入山西,争论很激烈。
任弼时主张,党中央的安全就是战略全局,还是迁到晋西北或太行山区比较稳妥。
刘少奇则以为,延安丢了,人心浮动,党中央再一拍屁股离开陕北,更不好办,“不过,中央机关和主席的安全问题,必须认真考虑,千万不能大意”。
朱德说:“从军事上讲,中央留在陕北,拖住胡宗南的主力,可以大大减轻山东和华北战场压力。可是,蒋介石和胡宗南要是知道毛主席还在陕北,会疯狂扑过来的……”
毛泽东忍不住笑了:“看来,我倒是一块肥肉,走到哪里都有苍蝇飞过来。让他们来好了!我相信,哪里人民拥护我们,哪里才有安全!陕北人民好,地势也好,回旋余地大,我看安全是有保障的。”他说着说着心情沉重起来,“这个时候中央离开陕北,陕北人民、全国人民会怎么想?长征以后,我们党像是生了大病的孩子,是延安的小米、延河的水使我们恢复了元气,使革命站稳了脚跟。前几天离开延安时,一位老房东听说我们要走,跑来问我:‘延河的水甜不甜?延安的小米香不香?’我无言以对……要走,你们走,恩来和我留在陕北,给我们一个班!”
谁还好再说什么?最后,照例由周恩来打破僵局,提出一半对一半,五个人分成两路。
中央决定在陕北不走,给了彭德怀莫大的鼓舞。这些天,他的心里既有兴奋也有几分警戒。青化砭首战告捷,在胡宗南鼻子底下打了个大胜仗,连日来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欢呼声,经验呀、成绩呀、军事思想呀……哪怕一个小战士,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可彭德怀一直皱着眉头:“这是个不满建制的旅,不要把成绩夸大了,不要骄傲!”此话他在不同场合说了不下十次。他对敌我态势太清楚了,毛泽东所说的“机会”,事实上都在胡宗南手中攥着。至关重要的是,胡宗南当下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胡宗南在闭门思过。青化砭的损失,虽然在他是九牛一毛,但却让他章法大乱。共产党军队究竟用了什么障眼法,而做到用兵布阵滴水不漏呢?这个谜团非同小可!胡宗南盘腿坐在延安土炕上,早没心思阅读熊向晖为他找来的那些小说了。他越琢磨越奇怪,共产党军队主力数万之众,怎么能够在自己眼皮底下瞒天过海不见踪影呢?陕北山梁和山沟都那么光秃秃的,难道几万人马就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
这一仗的确输得胡宗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按照人民解放军总部发言人在陕北广播电台(原延安广播电台)新闻广播中公布捷报的说法,它有三个特点:其一是快,前后短短两个钟头就解决了战斗;其二是干净彻底,李纪云所率几千人马,从旅长到士兵,没有一个逃脱;其三是双方伤亡为二十比一。因为有这三个特点,它“堪称模范战例”。而且,“此次歼灭战距我军撤出延安仅六天”,这是胡宗南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的事实。
三个特点,哪一个都是鞭子,抽得胡宗南吃不好睡不香。他授权裴昌会、薛敏泉:战况报不报,怎么报,报给谁,由他们酌定,他不过问。一连数日,他就像笼子里的野兽,举手投足都碰着铁栅栏,心情倍感压抑。他总是在那幅占据一面高墙的地图跟前,愤怒地踱着方步。裴昌会、薛敏泉及董钊、刘戡这些人,都看在眼里,谁也不愿意多说话去招惹这只马蜂。
只有熊向晖例外。他竟日日陪在胡宗南左右,句句都是体己话,让胡冷若冰霜的心中尚有一丝余温。
胡宗南叹道:“平时一个比一个夸夸其谈……”
言下之意熊向晖是明白的。熊向晖将裴昌会、盛文、薛敏泉、董钊、刘戡等一干人找来,并怂恿刘戡说话。刘跟胡一向私交不错,是“铁哥们儿”,因而说话也胆壮一些:“胡先生,光生气也没有用,拍桌打凳吓不死共产党军队。依兄弟之见,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找到共产党军队主力;只要知道他们队伍在哪儿,凭我们这么几十万大军,踏也把他踏个粉碎!”
“废话,能找到共产党军队主力还用你说吗?”胡宗南翻了翻白眼,小声嘟哝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