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要你们作检查,是让你们懂得这个道理。”彭德怀顿了顿,“哪有指挥员不愿部队打胜仗的?可打了胜仗以后,不能满足,要千方百计寻找胜利中的不足,自始至终保持冷静的状态,这样的指挥员才是永远打不垮的。打个把胜仗,就把尾巴翘起来,趾高气扬:打个把败仗,就把脑壳垂下去,唉声叹气,这叫么子指挥员?低能!蠢!胜不骄败不馁嘛,我们都应做到这一点。”
陈海涵默默无言跟在彭总身后。虽然,这些话并不专门针对他,但他脸上也禁不住热辣辣的。若干年后他回忆这件事,还深有感触地谈道:“接触过彭总的人都晓得,无论他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还是耐心说理,循循诱导,都能使你明显感觉出他的真情实意,使你觉得他的确是发自肺腑、设身处地关心人,爱护人,因而使你感动,使你自愧、使你永远难忘。这种真情实意和发自内心的爱,恐怕就是人们之所以不忌讳他‘粗’,不计较他‘直’的原因吧!”
二团训练场并不远,可这一路对陈海涵来说却特别长。终于听到训练场人喊马叫了,迎面过来两个战士,看上去身上都有伤,有一个头上还缠着绷带。一问才知道,两人都是让团长从训练场上轰回来的,个子高的叫高有光,河南人;矮一点的叫赵栓虎,家在陕北米脂。高有光和赵栓虎正一肚子不开心,又撞上彭老总和陈参谋长,躲不是,不躲也不是,就硬着头皮站在路边,挺起胸脯敬礼。
彭德怀还过礼,问:“你们二位在哪里负的伤?”
高、赵齐答:“羊马河。”
“为什么不到后方医院去治呀?”
这句话捅了马蜂窝,高有光把头上的纱布一扯,气呼呼地说:“彭总你看看,这算个啥伤?就擦这么块皮,背上小窟窿眼早平了,吃啥啥香,躺哪哪打雷,脚不拐手不少,到后方干吗?上级不是经常讲,轻伤不下火线嘛——是不是啊老总,你给评个理……”
彭德怀静静地听着。陈参谋长急了,生怕这个火爆爆的河南小伙子,还要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一旁又是咳嗽又是挤眼。谁知,这全不管用,高有光越说嗓门越大。等高有光话说完了,彭德怀问赵栓虎:“你有么子话讲?”
赵摇摇头。彭德怀近前扒开高有光的头发,查看了伤情,又叫赵栓虎脱了上衣,看看肩头的弹孔。之后,彭德怀像个老医生似的说:“伤了骨头,还是蛮严重的,要好好治疗,就不要四处乱跑了。团长批评你们是对的!”
高有光撅着嘴:“老总,你不了解情况,这桩官司,冤……”
彭德怀不解地问:“官司,么子官司?”他指着没有言语的赵栓虎,“你老实跟我讲。”
于是,赵栓虎结结巴巴讲出了事情经过。
原来,二团今天搞全团比武会演。昨晚高、赵二人就心里痒痒地去泡排长。排长经不住“蘑菇”,未经连长批准擅自决定同意他们两个轻伤员参加这场比武。哪知早上一集合,营长发现了,当场“揪出来示众”,还把连长没鼻子没眼批了一顿。连长虽说气粗,当着全营部队的面,只好老老实实接受批评,可高有光和赵栓虎却不服气,缠着营长说什么“轻伤不下火线”“敌人来了怎么办”等好一番理论,弄得营长无言答对,就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挤到队伍里带到比武场。事情叫团长王季龙知道了,二话不说,把高、赵二人从队伍里拉出来,立逼他们回去躺着。
“没想到,回来的路上又碰到……”赵栓虎涨红着脸还没说完,高有光抢过话头,口气软和地哀求道:“老总,你看这事儿……去跟俺团长说说吧?”
彭德怀脸上漾出一丝笑意,一手拉一个战士的手,长久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他转身对陈海涵参谋长说:“看到了吗?党和毛主席有这样的战士,还怕么子强敌战胜不了?”
陈参谋长也深有感触。彭德怀拉着两个战士:“好了,高有光、赵栓虎同志,我老彭今天想帮帮你们,就看你们王团长给不给面子。但有一条,养伤是头等任务,团长做得对,这是对革命负责的态度!”
高有光和赵栓虎大喜过望,愣愣地傻笑。
彭德怀说:“笑么子?走吧!”说着使个眼色,拉着他们向比武场走去。一路走,他一路询问两人负伤的详情。
见到王季龙团长,彭德怀把高有光、赵栓虎的要求说了一遍,指出:他们两人表现出人民子弟兵的本色。“现在,我把他们二位带回来了,请王团长和同志们批准他们参加比武!”彭总说完,举手向王团长和列队战士们敬了个礼。
这一下让在场的人全惊呆了,王季龙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好一会儿工夫,王季龙才扭头朝队列吼了一嗓子:“谢谢彭总的信任!”
顿时,这句话成为全体战士的口号,口号声中,高有光和赵栓虎急忙向彭总敬礼,跑步入列。
下午,比武结束,二团召开党委会,中心议题就一个,如何以彭总为榜样,深入细致做思想工作,真心实意关心爱护战士。
彭德怀临走时丢下几句话:“我们当指挥员的,应该时刻了解战士们想么子、做么子,能帮他们干点么子……”
这些话很快上了教导旅干部小本本。特别是陈海涵,一晚都睡不好觉,跟罗元发旅长盘腿坐在炕上,点上烟,聊,直到雄鸡三唱,天一点一点亮了,战士们的歌声在沟里响起来:“红旗呼啦啦飘,喜鹊喳喳叫,青化砭羊马河,两仗打得好,把敌人两个旅全都消灭掉。胜利消息到处传呀,人人都欢笑……”
董钊重操故技占绥德,盛文难言真情说空城
连吃两个败仗,胡宗南有点摸不清东南西北。“拿下延安”一个多月,他“精心”组织了四次“大扫荡”,满以为能继续闹出几个天字号战绩,给国防部翘首以待的老爷们再放几颗卫星,结果事与愿违,丢一个李纪云,又丢一个麦宗禹,“戡乱大业”惨不忍睹,实在没法去向南京“老头子”作出像样的交代。
蒋介石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山东战场连连吃紧,山西、河南告急不迭。陈赓大军横扫晋南,先头部队已挺进黄河边的永济县,离胡宗南大本营西安,只一步之遥。可胡宗南呢,还在那里心急眼瞎地寻找陕北共产党军队主力,什么“决一死战”“一战解决陕北问题”,豪言壮语把蒋介石耳朵都听出趼子来了。现在,老蒋嘴上硬着,心里六神无主,除频频急电胡宗南施加压力,也没什么高妙的主意。
噩梦常在深夜敲响胡宗南的门,这位“西北王”整宿整宿合不成眼。青化砭糊里糊涂钻“口袋阵”,完全是由于自己一意孤行;羊马河马失前蹄,细细推敲起来又与自己不无关联。
战后第三天,新华社社论说,一三五旅的被俘,意味着一个历史转折点已经来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自己就要走下坡路了?这虽属赤色宣传,但敌对双方短期内军事实力的微妙变化,却是个不争的事实。国民党中央社播的所谓“国军在瓦窑堡以南,歼灭共产党军队贺龙主力一万多人……”天知地知,胡宗南不愿多想。
好你个彭德怀,难道你就没有失手的时候?胡宗南拧着心劲。伸手不见五指的土窑里,因为他的苦思冥想,而生出一阵阵燥热。
很快,热浪过去了,想抓也抓不住。延安这个小角落毕竟比不得西安东仓门官邸,要什么没什么,起夜小解还得跑到洞外……陕北4月实在不像4月,露天寒气还深着呢,何况又在后半夜。
胡宗南凉着身子回炕,连哈欠都冷飕飕的。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羊马河的败绩。这是头脑清醒的代价!现在,他自信地认定共产党军队主力在瓦窑堡,并向绥德、米脂方向撤退,大有东渡黄河的迹象。因而严令董、刘二人以九个半旅的兵力,于4月26日从蟠龙出发,经瓦窑堡向绥德、米脂一带死死咬住不放。
此外,胡宗南还让榆林邓宝珊及驻在榆林监视邓杂牌军的主力二十八旅,也如数南下,向米脂、葭(佳)县摸过来。由此,他轻而易举构想出一场激动人心的“会师”,并且顺竿子注解:打通延(安)、榆(林)公路,把共产党军队赶过黄河去,预言5月在专出英雄好汉的绥德城招待中外记者。胡宗南想着想着,感到周身又在回暖。他惊喜于自己的热血并不曾冷却,随手操起作战处专线电话,问:“董、刘二部有消息没有?”
“报告长官,昨天下午清涧下雨,道路泥泞,董、刘二部在清涧河两岸安营了!”
这可不是胡宗南想听到的消息,他嗓门粗起来:“他妈的,下点雨就畏缩不前,还叫什么军人?慢腾腾的,等赶到无定河,共产党军队主力早过黄河啦!传我的令:董、刘二部即刻开拔,风雨无阻,三天内如不拿下米脂和绥德,军法从事!”
“看来,胡宗南是铁了心要把我们赶过黄河去吧?”毛泽东专门找周恩来和彭德怀说,“我们过了黄河,他好腾出手招架晋南,换下老彭,来跟陈赓交锋,这个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啊。可惜,我们偏就不过黄河,胡宗南有什么法子?”
毛泽东对于立足陕北挫败胡宗南,始终信心十足。早在3月底中央决定留在陕北时,他就给彭德怀、习仲勋、贺龙和李井泉发电报说:“中央率数百人在陕北不动,这里人民、地势均好,甚为安全。目前主要敌人是胡宗南,只要打破此敌,即可改变局面,而打破此敌是可能的。”
3月29日在清涧枣林沟将中央政治局兵分两路后,毛泽东又召集留在陕北的周恩来和任弼时等人,在靖边青阳岔专门开会,把中央机关留在陕北的806人,按照军事斗争需要组编为四个大队,代号“九支队”,让化名为“史林”的任弼时担任司令员,化名为“郑位”的陆定一任政委,叶子龙任参谋长,廖志高任政治部主任。另外,自己和周恩来也开始启用一个陌生名字,一个叫李得胜,一个叫胡必成。从此,“毛泽东”和“周恩来”在无线电波中消失了。
起初,毛泽东的胃口并不大,西北野战部队在陕北战场一个月,若能吃掉胡军一个团,就算胜利。哪想到彭德怀出手这么辣,而胡宗南又如此大方,不过二十来天,就毙掉胡军两个旅(欠一个团),这让毛泽东颇感意外。他不得不重新给国共战局作个估量和预测。那篇题为《战局的转折点——评蒋军一三五旅被歼》的新华社社论,实际上就是毛泽东点阅出来的。他在修改中所加的两句话很耐人寻味,第一句说:“可以预计,4月开始后的两三个月内,蒋军将由攻势转变成为守势,人民解放军将由守势转变成为攻势。”第二句说:“历史事变的发展表现得如此出人意料,蒋介石占领延安将标志着蒋介石的灭亡,人民解放军的放弃延安将标志着中国人民的胜利。”
胡宗南的确输得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参谋长盛文甚至建议放弃延安——这当然是胡乃至蒋介石绝对不会同意的,可见围歼共产党军队的急切心情真正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次所取攻势,在胡宗南看来,应是万无一失的,南有董、刘两军,北有邓宝珊和整二十八旅,西面的宁、青二马已推至陇东,东面拦着一条黄河,这可是李鸿章当年剿灭捻军的招法呀!即便你共产党军队上天入地有七十二般变化,陷入如此密密匝匝的罗网,还能有多少生还的希望!
但是,胡宗南忘记三十六计中还有一招——瞒天过海。他竭尽全力布设的所谓“罗网”,恰恰为中共留下生机。周恩来幽默地说:“这很好啊,彭德怀同志应该成全胡长官嘛。首先,他不认得路,你应该派人给他当向导。他要找我们主力,胃口很大,所以,我们人少还不行,要多搞些人,把他带到绥德、米脂那边去。我们主力当然不能跟他兜风。他走,我们留下来……”周恩来神秘地眨眨眼,指尖按住一个套红的地名——蟠龙镇。他说:“这里有一六七旅,油水足得很啊!”
蟠龙,就是中共中央军委为西北野战部队选定的新目标。它是延安东北方向一座重镇,胡宗南在这里设立了军械、军需补给基地,枪支弹药、面粉被服堆积如山。打下了蟠龙,胡宗南在陕北的大游行就没法支撑下去。因此,胡特地委派他的心腹一六七旅驻守。该旅是嫡系第一师主力,装备精良。旅长李昆岗,曾当过胡宗南的参谋长,骄横淫侈,心狠手辣,屁股底下又垫着蟠龙这么一个宝座,就更不把寻常人物拿正眼去瞧。彭德怀偏就瞄准这个李昆岗。他看破胡宗南的心,说:“要是把一六七旅搞丢了,胡宗南恐怕就得哭鼻子啰!”
其实,就在董钊、刘戡大部队浩浩荡荡从蟠龙、永坪出发北上的当天,彭德怀和习仲勋就下定了将计就计——“待敌进逼绥德时,围歼蟠龙之敌”的决心。考虑到毛泽东和周恩来的意见,让北进的敌人铆足劲儿跑起来,完全赶到绥德或东进清涧时,才动蟠龙,彭德怀命二纵三五九旅,加上其他各旅抽出的少量兵力,配合绥德分区和紧挨着黄河的晋绥军区三纵独五旅,大造我军主力向绥德撤退、企图东渡黄河的假象。而真正的主力,却在蟠龙周围悄悄隐没下来,准备瞅准机会解决李昆岗。
短短几天时间,米脂、绥德一线黄河沿岸,便集中了大批船只,千帆竞发过黄河的架势摆出来了。奉命当“向导”的三五九旅等部队,在蟠龙去往米脂、绥德的路上,挖下无数野炊灶坑,破鞋烂袜之类的废弃被装,稀里哗啦丢了一路。董钊、刘戡那九个半旅认定“咬住了共产党军队主力的尾巴”,铺天盖地由蟠龙出发,数路并进,越追越起劲。他们除碰碰三五九旅有意设下的“钉子”,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所以,七天七夜长途跋涉,自我感觉非常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