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们就叫这个方法为‘膏药战术’!”黄新廷忍不住插嘴,“我们已把前沿一些小据点都清干净了,准备顺着山势展开攻击,首先夺取田子院,进而向纵深发展,夺取控制街区的主阵地,直捣敌人一六七旅指挥部。”余秋里意犹未尽地补充道:“我们的口号是:夺取蟠龙镇,保卫陕甘宁!”张宗逊看着三五八旅这两名年轻指挥员既纯真又成熟的叙述,很是满意。他兴奋地叉着腰,胸中平添几分豪气:“这一仗,我有信心!今晚明晨,雨一住就动手!”
终于迎来5月2日。雨后的蟠龙镇,群山笼罩着一层薄雾。季节到了,又有一场透雨,山上显出草色青青。红日是从指战员们心窝里冉冉升起的,簇新的阳光格外明净,迎头飘洒下来,把这座陕北小镇映照得十分妩媚而生机盎然。大战料也为时不远,整整一天,朗日和风,山上山下静得出奇,直到黄昏时分,才突然之间枪声四起。老战士们一听枪声就明白,敌我双方的外围战接上火了!
跟彭德怀预计的情况相差无几,最初十几个小时里,重点方向攻击行动,进展速度很不理想。一整夜土工作业爆破,只拔掉敌人几个前沿据点,连外壕攻击都没有成功。彭德怀处在两难境地:继续强攻,牺牲太大,难以奏效;偃旗息鼓,调整部署再攻,时间可能又来不及。要知道,董钊、刘戡一旦回援,九个半旅兵力至多七天即可压向蟠龙!
各路战报一份接一份:独四旅十四团在新四旅七七一团协助下,向集玉峁发起攻击,经数次冲击,因不能压制敌人暗火力点,障碍始终未能扫除,外壕无法通过,进攻受阻;七一四团以及刚刚配属独一旅的八团,占领了老庄、新庄科等高地,部队本该乘胜前进,分别向小庙梁和磨盘山发展战果,但因准备不足,协同不好,火力也不紧凑,七八个小时的攻击不见起色;三五八旅……彭德怀立断:停火休整,总结再战!
战场喧嚣突然安静下来,但这已让李昆岗惊吓非常。从各个据点报上来的情况判断,李昆岗料定蟠龙外围共产党军队不下五个旅的兵力,加上习惯性余数,他决定在上报胡宗南时称“共产党军队主力约八个旅围困蟠龙”。这份告急电报让胡宗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阅读那行天文数字的时候,心里就早已把李昆岗骂个狗血喷头。这也难怪,一小时前,董钊的“捷报”上还言之凿凿地说中共主力受到重创,“残敌”已向绥德“东北方向逃窜”,怎么可能瞬息之间又出现在蟠龙?这个李昆岗就喜欢夸大其词,岂有此理!先摆一摆再说吧。
胡宗南的自信,丝毫没有减轻彭德怀的压力。无论如何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中断攻击行动,延长作战时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彭德怀充分估计到风险。正因如此,他要稳中求进。他在午夜的门槛上细碎地踱着步子,想象各旅各团此时此刻将作怎样的部署调整——指战员们献计献策、指挥员的判断与行动……彭德怀决定,跟三五八旅黄旅长通一次话。黄新廷是个不愿意张扬却能不声不响拿大主意的人,不管战场情况怎样变化多端,他总有自己一套办法,从来就没有束手无策的时候。从眼下土工作业效果看,三五八旅方向,进展速度也是最令人满意的。而且——这也是最重要的,在彭德怀下达停止攻击、巩固既得阵地的命令之后,据说黄新廷并没有完全执行!那来自某一个方向略显单薄的枪声,在彭德怀心中形成了一连串的反应。
神魔鬼道英雄汉飞进了土寨,晴天霹雳西北王找不到感觉
战斗刚打响时,三五八旅阵地上就出了个小情况:平白无故拥上十几个陕北汉子,说什么也要跟部队一块上。当时七一六团正在实施“膏药战术”,满阵地射击的射击、装药的装药、挖壕的挖壕,忙得一塌糊涂。有位小战士急了,冲那些汉子嚷嚷道:“哎呀老乡,这是打仗,又不是种庄稼,还兴搭把手什么的!”一个陕北老汉听到这话不乐意了,瞪着眼喊起来:“打仗咋的?我打鬼子那会儿,你还在哪儿哩!真刀真枪我见过。后生子,小瞧我,当年贺老总还表扬过我哩!”
无意间提到贺龙的大名,干部战士立马肃然起敬。贺龙是这支部队的一面旗帜,谁的心里都在飘扬。大家换了口气,性子也平和了许多,老同志长老同志短地招呼起来。团长储汉元让人把这班陕北汉子领到二连:“你们就算二连一个班吧。干脆,交给一班长得了!”
二连一班班长李子华是个共产党员,雇工出身,左云人,仗打得精熟,又勇敢又机智,前不久配合羊马河歼灭敌一三五旅那一仗,他一个人一挺机枪挡住敌人一个连的冲击。见连上把十几个老乡交给自己,李子华欢喜不迭。一班正在对壕作业,人手像金子。李子华把庄稼汉排上号,编到作业队伍中。这下力量可强了!二连当面七个明暗火力点,一班在天黑前就炸掉三个。而包括十几个陕北庄稼人在内的一班全体战友,完好无损,连皮都没碰着。
仗打得正在热乎劲上,七一五团二营六连阵地又跑出几位老太太。其中一个上来就冲连长双膝一跪,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官长,快救救我的女娃……”一了解,才得知几个老太婆都是蟠龙镇人,被李昆岗的队伍撵出家门四处流浪。听说解放军要打蟠龙,几十里地赶来。下跪的那位大娘有两个女儿,一个15岁,一个17岁,被国民党兵糟蹋后,又弄进兵营,到现在下落不明。
六连战士郝万龙也是陕北人,一听乡亲们遭罪,心里就难受得不行。他泪流满面地告诉大娘:“您放心,我拼上这条性命,也替您老人家把仇报了!我是绥德西边的郝家沟人,要是死了,烦您老托人给我家里捎个信……”这话说的!几位老太太哭成一团,说:“官长,枪子儿长着眼,像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死?老天都不容啊!”哭着,她们就拐起小脚抱炸药往前送,用衣襟兜土筑工事,帮着炊事班生火做饭。战斗打响后,郝万龙当了突击队员,一马当先冲进一座土寨,里面有敌一连人。郝手里握着两颗手榴弹,拉环扣在小指上,大声喊道:“不想死的,举起手来!”结果,一寨子敌兵全都成了俘虏。
王树山是七一四团刚从青化砭战斗中解放过来的战士,才满20岁,在国民党军三十一旅当了三个月的运输兵,这次打蟠龙他实际上是第一次真刀真枪上火线。开始有点儿紧张,枪炮一响,也顾不得许多了,背上炸药袋一溜烟冲了上去。他连续两次把炸药送到敌人的碉堡上,后一次因为躲闪不及,胳膊上负了伤,血咕嘟咕嘟直冒,他用绑腿简单捆了捆,抱起一袋炸药还要上。排长一把按住他:“王树山,你不能上了,休息一下!”王树山死也不肯,可着嗓子喊:“让我上,我要报仇!”
王树山的仇大家都知道。他的父亲是饥荒年景被活活饿死的,保长歹心不遂就害死他的母亲和一个不满10岁的弟弟,一大家人就剩下他孤苦伶仃一个了。正没活路时,他又被国民党抓了兵。青化砭解放过来后,王树山时常对战友们说:“我与蒋介石有血海深仇!”他决心在蟠龙战斗中“拿出一条命来拼一拼”,所以上来就冲到最前面。战斗最后阶段,王树山把腰带紧了紧,狮虎般地直扑敌营,一口气抓到三个俘虏,缴获三支步枪。
那已是两天后的事了。其实,部队奉命整训期,三五八旅战术上也做了些小的修补。黄新廷坚持不让部队完全停下来的原因,在于他认定对壕作业是接敌的唯一办法。于是,主力始终沉下心来埋头苦干,切实一步步逼近敌铁丝网、外壕和火力碉堡。与此同时,他将配合行动的攻击部队进行了编组,一直不间断地轮番佯攻,即便是彭德怀下令停火,这种佯攻也没有中止。敌人被打得人困马乏,火力也消耗得差不多,刚开始的那股势头一点一点打下去了。5月3日整整一昼夜苦干,到4日拂晓,效果大为明显。抵近敌人阵地,办法就多了,七一六团七连有个班长叫王有才,靠连续打手榴弹掩护搭梯爬上敌人寨墙……消息一阵风似的传开来,各部队都铆足劲挖呀、掏呀。正在东面主阵地集玉峁脚下血战的二纵独四旅和新四旅,借着有限的炮火掩护,一鼓作气冲到敌人外壕和铁丝网跟前,顿时,手榴弹大显神威!王震说:“只要集玉峁一拿下,整个蟠龙镇就算控制住了!”他的下一道命令就是“活捉李昆岗,收复蟠龙镇”!国民党官兵当然也懂得这一点,驻守这个制高点的敌四九九团二营五连,在解放军还没冲到前沿阵地时,就已三心二意,乱成一窝蜂。
此刻,独一旅二团和八团进攻正面的磨盘山阵地,近处爆破一片轰隆隆山响。八团三营八连担任主攻,连长是个精明干练的年轻人,叫张金榜。张连长身上那股风火劲,四年前在陕北米脂大练兵时,就已声名很响。其时,他是有名的练兵模范,刺杀、射击、投弹和战术指挥,样样提起来让人吐舌头。这次八连打主攻,是王尚荣旅长亲自点将。王旅长问张金榜说:“你行不行?不行我换别人。”他知道张金榜最不能听这种话。张金榜没有吱声。他平静地接受了任务,甚至看都没有看王旅长一眼。他知道王旅长不喜欢听豪言壮语。
天麻丝亮,张金榜就把副班长以上的骨干带到前沿,最后一次仔细察看地形。回到阵地天还没大亮,班、排长不散,接着研究打法。八连任务是以最快速度攻占磨盘山,保证大部队如期夺取蟠龙镇。张金榜掂着分量跟大家说:“磨盘山是蟠龙南边最要紧的—座高山土寨,不把磨盘山搞到手,部队咋进镇?就是进了镇也展不开,在人家眼皮底下,全成了活靶子,大家想想,那个牺牲该有多大?”班排长们都表示,八连就是打得一个都不剩,也要完成任务。张金榜吼道:“胡说,八连损失也是部队的损失,一个都不剩了,还完成啥任务?”接着,他目光炯炯地宣布突击队名单。
张金榜决定由三排担任突击队,一排竖梯子,二排做预备队。他盯住三排长王正林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大声补充道:“左右都有友邻配合,就看谁的指挥好、出手快!”五班杨义泉站出来请求参加突击队。他是代表全班战友说话的,特别强调“我们班有经验”。五班长所说的“经验”,是指前不久攻打老庄山战斗中,该班担任突击队抓到17名俘虏、缴获18条枪这件事。三排几个班长不乐意了,王正林排长站起来说:“五班长,上次你们打得漂亮我承认,可我们排也不是孬种啊!连长选咱当突击队,千斤重担咱挑得起,你等着瞧吧!”
总攻开始了,双方各种火器全都用上,打得难分难解。张金榜瞅准时机,手一挥,三排长王正林立即带领突击队员跃出阵地。他们猫着腰从弹雨中间穿过去,一个突袭,直扑磨盘山主峰。但是,敌火力实在太猛,王排长他们没冲出几步,就有两个队员中弹倒下,此时,架梯组也出动了。他们几个人一组,又拖着梯子,目标更大,好几个战士相继负伤,倒在血泊中不能动弹。
怎么办?张金榜看在眼里,额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如果按原计划硬拼下去,牺牲将会更大。他转头对指导员说:“咱们仗不能这么打,得立即改变计划!”说着,冲三排副排长李广义喊:“看见了不?刚才一阵扫射,敌火力点全都暴露了,右侧是敌人防守疏忽的地方,你带一个班上去,要快速隐蔽,出敌不意!”李广义心领神会,就近选择九班,手一挥:“九班跟我上!”
“一排长!”张连长调头吩咐一排长袁士民,“重新组织掩护火力,把大个子和吴贵合的机枪拉上来,火力往前延伸,压住敌人阵地,要不顾一切封住敌人枪眼,手榴弹别乱扔,集中使用,瞅准敌人火力打,打他的土寨子,要猛!要狠!掩护竖梯子!”
大个子机枪手叫高洪国,也是大练兵那阵子打出来的好汉,力气大,技术又精,挺大的身坯,却灵活得像只猴。听到连长和排长的命令,他当即就同副射手吴贵合拖着机枪往前运动,一直靠近到离寨子只有200米的地方才卧下来,一口气掏出个射击依托工事,转身,汗淋淋的双手带着泥巴,抱起枪就扣扳机。这当口,袁士民排长也已将全排手榴弹集中起来,组织几个“贺龙投弹手”,拉开导火索往寨子上投,一颗接一颗,一连甩出30多颗,颗颗都砸在敌人的工事里面,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起,寨墙上燃起一片火光,敌人哇哇乱叫,枪声慢慢稀疏下来。
战机往往存在于瞬间。一排战士张富根和张友和,趁着烟雾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寨墙跟前,协力一送,把云梯架上了墙头。五班长杨义泉眼疾手快,脚底生风,掂起早已压满子弹的步枪,大喊:“同志们,跟我上,为劳苦大众报仇的机会到啦!”自己飞身上了云梯。战士们立刻像离弦之箭,冲到云梯旁边。就在此刻,难题来了:由于寨墙太高,梯子太短,爬到顶端的战士们因为距离太大,怎么也上不了城墙。
手榴弹烟消云散,一个班赤裸裸地暴露在寨墙下面。杨义泉急得从云梯上跳下来大喊:“原地卧倒!”声音未落,敌人火力马上转移过来,情况万分危急。匆忙之中,杨义泉想利用刺刀在寨墙上挖脚蹬,可一试,不行;又想几个人叠罗汉,试了试,更不行。正在无计可施时,偶然发现寨墙上有棵嫩绿的小松树,差不多靠近梯子顶端,杨义泉来不及多想,也不管它结实不结实,立刻把梯子靠上去,一气爬上顶端,伸手拉出树枝,奋力一跃,终于登上寨墙。他人到手到,顺势甩出三颗手榴弹,敌人的机枪手即刻血肉横飞。寨墙下面,一排战士一个接一个照杨义泉的办法,爬上了寨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