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老百姓就听你的吗?他们从来都不大相信耳朵而只相信眼睛,你廖昂贴一万条告示和标语,也不如一座碉堡更有说服力,何况他在清涧周围20多平方公里范围内一口气修筑了57座碉堡!而且,所有城墙上都增筑了横隔和掩体;南关和北关数百幢民房,墙壁上通通凿开枪眼,并蛛网般地连起交通壕、铁丝网、鹿砦等障碍物;城门前堆积如山的巨石挡在路口;城西北耙子山是廖昂的核心阵地,那里不光是架几挺机枪,除了用钢筋水泥浇出工事外,还建有一个炮兵阵地。冷冰冰的大炮一门一门蹲在居民们头顶上,谁还有胆量去接受“按户慰问”和领那份“计口救济”呀!
廖昂安民乏术,索性放开手脚,也不演戏了,一门心思将清涧城防整到钢牙利齿的程度,并且兴之所至,把“固若金汤”几个字写成斗大的横幅悬挂出来。什么“按户慰问、计口救济”,有那个钱还不如到西安来购些火腿、罐头鱼和香肠等一应美食,给守城官兵自己油油嘴巴!在廖昂来说,仅仅靠一个师部、一个旅部和一个尚欠着一个团的旅这么点儿兵力,要想做到“固若金汤”,就只能如此了。彭德怀领着三个纵队司令员、政委实地勘察了一遍,也不得不暗暗点头。但是,这丝毫没有影响他攻城的信心。当时,一、三、六纵队大部分部队都在文安驿、金沙镇一带休整了十多天,兵员、武器、弹药补充方面都还可以,提起攻打清涧,干部、战士全都气壮壮的,彭德怀除了担心攻城火器不足同时又缺乏经验之外,总体决心毫不含糊。看完地形,他摘下望远镜,一边往山下走一边对几位纵队领导说:“大家努把力,好好打,打下清涧,我请大家吃肉!”
这在咽小米糠、槐树叶和嚼黑豆钱钱的条件下,实在是个不小的诱惑。大家一块吃肉的记忆,还要追溯到刚打完沙家店之后那次总结会。那是毛泽东、周恩来和任弼时亲临会场,总部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所有家底都搭上,才勉强张罗了一顿酒肉,以至于吃得大家个个经久难忘。
贺炳炎当即追着彭德怀不放:“老总你可得说话算话,别吹牛!”
彭德怀瞪贺一眼:“吹你个鬼哟!”转而无奈地叹口气。彭德怀一个“请”字,是纯粹个人的承诺。这个愿他许了不止一遍,一直总没机会兑现,几乎成了老总的心病。时间渐入冬季,以眼前的情况看,别说请吃红烧肉,就是饱撑一顿小米干饭的理想也如同云外之烟。彭德怀喝黑豆汤都喝出毛病,肚子一天到晚稀里呼噜,开个小会就得跑两趟厕所。心细的廖汉生找四科长高克恭一问,才知道老总拉痢疾了。廖汉生又心痛又着急地数落高,可是高也有倒不清的苦水。要米没米,要菜没菜,油盐酱醋都谈不到,吃了上顿没下顿。而彭总的脾气谁都知道,拗得很,一丝一毫特殊优待也不接受。部队到“三边”时,炊事员为他买几根黄瓜,还给他狠狠说一顿,一句话把小灶就撤了。跟部队一起喝大锅汤,什么关照也保证不了,叫后勤咋办呢?
这就是彭德怀。他的严格总是从自己开始。所以,他的纪律犹如铜墙铁壁,严丝密缝,又像泰山一样压得住阵脚。饿肚子饿到要人性命的情况下,说打仗是打“政治”,归根到底还是打“纪律”。在沙家店战役总结会上,彭德怀就少数战士动不动对老乡耍态度、强行牵老百姓毛驴这件事,愤恨地拍了桌子。那是让一野老同志们终身忘不了的情节,彭总铁青着脸,两手背着吼道:“山里没得树,那是死山;水里没得鱼,那是死水。不要觉得打个把胜仗你就了不得了,没有人民群众支持和关怀,你25000人能抗得住23万强敌?哪一个要是讲他能做得到,那我就来告诉你:放屁!吹大牛!莫听他的,他是个疯子!我们中间就有那么些同志,不晓得天高地厚,把自己成绩看得比天还大,看别人的优点比豆子还要小。而别人缺点到他眼里却比天还穴。这种人,脑子里有个公式,成绩是自己的,缺点是别个的。打了胜仗,站在别人面前耀武扬威;打了败仗,把别人推出来做替死鬼……不是我彭德怀言重了,我们中间确有这样的角色哩!”
这一席话说得可不轻,许多人头埋到裤裆里去了。彭德怀戛然而止,不说了。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才使劲拍巴掌,想叫他再讲。彭将手一挥,扔下一句“没得讲了”就要往台下走。掌声潮水般地响起来,彭德怀的脚步被拖住了,他用手压了压,把如潮的掌声压干净后,才又说:“我这个人,嘴巴子笨,和同志们在一道工作,经常见面,有的还是一日三见面。我要有话讲,你们不鼓掌欢迎,我也要讲;我要无话说,莫说鼓掌,你就是放大炮我也不会讲。今后,免了这一套。”说着,径自下去了。
没有人再鼓掌,大家都在想彭德怀的话。关于争取群众支持的问题,彭已三令五申。这年4月1日,还专门和野战军副政委习仲勋、政治部主任徐立清联名给各部队发电报,强调军民关系,要求检查纪律,“每一伙食单位要有纪律检查组,每班要有纪律检查员。连首长每日须有简短纪律生活讲评,营首长三至五天,团首长七至十天,旅首长半月须有一次讲评,坚决贯彻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要求“各连队每到一地,召开军民联欢会,进行社会调查,军政首长、特别是政治机关要找地方干部谈话”。对那些“将引起人民怨恨我军”的“利用群众逃跑及坚壁清野,将鸡鸭猪羊杀光,翻箱倒柜,挖窖,牵牛赶驴,打人骂人,乱拉向导,吃粮用草不打条子,吃菜烧柴不给钱”等现象,采取断然的处罚措施……
四科长高克恭甚至眼里有点湿润。他觉得自己比别人更多地了解彭德怀,因而也就没法简单、孤立地看待老总对群众纪律问题的态度。就在头天晚上,高克恭看不过彭德怀一趟一趟跑厕所,想法子弄到些小米煮了点干饭,小心翼翼地端到老总面前。彭德怀白了一眼,没好气地问:“干么子?”高克恭忙解释:“吃吧,人人都有一份。”每次吃好一点的东西,老总都要从头查问到底,这个有没有、那个有没有,直到炊事员承认自己也有一份,他才肯下筷子。“毛主席、周副主席都吃窝窝头啊!”彭德怀捧起饭碗时,总是这样心事重重地感叹不已。然后,才开始苦着脸像吞宝剑一样把东西咽下去。
这滋味,胡宗南门下那些吃粮当兵的官老爷哪能体会得到?即便像10月6日清涧城防空前吃紧、城南阵地一部被解放军突破、廖昂大喊“粮弹告罄,如不早派援兵驰援,将陷于粮尽弹绝之地”时,事实上也未必就真的“粮尽弹绝”了。时任整七十六师少将参谋长的刘学超先生,几十年后撰文就明白无误地承认这一点。胡宗南想必对此也很有底数,所以,任凭廖昂喊破嗓子,他始终是那句套话:“着再详查具报”,根本不提“驰援”二字,非得等到廖昂和刘学超含沙射影地援引司马公“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走,既不能战,又不能守,又不能走,唯死与降耳”那几句名言,才稍稍改变态度,复电:“已饬刘戡军长率五个旅来援……”最后,胡宗南的飞机在清涧空投的既不是粮也不是弹,却是30亿元簇新的法币!
大概就在胡宗南稳坐钓鱼台对付整七十六师种种真假莫辨的呼救时,彭德怀给中央军委和贺龙拍发了这样一份电报:
(一)清涧敌兵工事不弱于蟠龙,我大部已有相当充分准备,班排以上干部均看好了地形,讨论攻击办法均有信心,因天雨时间关系,小部准备仍不充分,不便延迟,决于6日黄昏攻击,估计三天可得手。
(二)一、三两纵东西夹攻,教导旅位置于廿里铺骆驼铺,打绥德南援之敌及清涧北退之敌;新四旅一个团主力在河家山岔,一个营在拐峁东北阻敌援军争取时间,旅直及另一个团,于清涧卅里铺。
(三)清涧得手后拟以新四旅与警区四、六两团攻占瓦市(为争取时间,亦可不攻瓦市均攻绥榆)以教导旅及一、三两纵攻取绥德,得手后北取榆林,不知粮食有无办法,请贺龙考虑。
不足250个字,不但把清涧的攻城方案及后续任务表述得淋漓尽致,还给人以品评不尽的人格内涵。于是,围绕着一座小城展开了两幅明暗色彩各不相同的世情图景。把这两幅图景放在今人面前,要品评它也许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但在当时,身为情境中人,能于时空之间超脱出来见解一二,怕是只有毛泽东一人。
毛泽东晤谈归来燕戏说聊斋,彭德怀训斥阶下囚痛陈冤孽
那些日子毛泽东很忙。全国解放战争正处在重大决策之后关键性的执行阶段,每天都有激动人心的消息传到米脂杨家沟。文电交驰,舆论一惊一乍,处变不惊的毛泽东,也几乎失去睡眠的概念。黎明时分刚打个盹,就有报告说,贺龙过黄河来了。他知道来的不是贺龙一人,还有刚从晋冀鲁豫解放区匆匆赶到的三秦名将赵寿山。虽有电报在先,毛泽东的兴奋还是难以抑制。这会儿普天下人都在痛骂蒋介石,指责他对赵寿山有功不赏反加陷害,硬是把赵逼上梁山!
赵寿山是杨虎城的部将,先后担任过十七师师长和三十八军军长。红军时代起,赵就暗恋共产党,“凡能有助于红军之处,无不悉力以赴”,曾为红军购买150多辆大车的粮食,帮助渡过难关。1937年春节过后,他还把自己一双儿女也送往延安学习。到抗战期间,蒋介石“攘外安内”政策出台,更坚定了赵寿山亲共倾向。“西安事变”中,赵坚决主张不放蒋介石,为这事彭德怀苦口婆心做了三天说服工作。那时,赵部驻三原,与中共将领彭德怀、任弼时、贺龙、左权、杨尚昆、陆定一、王稼祥等人“朝夕往还”。后来,赵部移防晋东南,在中条山抗日三年,得了个“中条一柱”的美名。就凭这一点,老蒋也不会轻易放过赵。又是抽他的部下“受训”、进“劳动营”,又是派特务盯梢或者搞闪电式调遣,折腾到1942年,赵寿山干脆扔掉“前途渺茫”的国民党,秘密加入共产党,成为置身敌营的一名共产主义战士。
毛泽东走过去抓住有点踉跄的赵寿山,喊了声“同志”,说:“大家这么多年对你都非常操心,今天你终于胜利地回来了!”又说:“多年来身在虎口,安之如夷,其故安在乎?今天我们好好谈谈!”赵寿山使劲点头,也说:“要谈,要谈,我憋了一肚子话啊!”他比毛泽东小一岁,出生于陕西户县北乡定舟村一户贫苦农民家庭,16岁在陕西陆军测量学校踏人戎途,后投效到冯玉祥的陆军第十六混成旅,从上尉参谋兼教导团学兵团地形教官,一步步干到杨虎城手下的教导队队长、教导营营长。北伐时,杨为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第十军军长,赵升为补充团团长,继升旅长、汉中绥靖司令及十七师师长和三十八军军长。1944年春,蒋介石一纸命令,迫使赵忍痛别离了自己辛辛苦苦一手抚育起来的三十八军,而到蒋的嫡系第三集团军,当个空头总司令。两年后,蒋又以赵意欲出国考察水利为由,将这个“空头司令”的乌纱帽抹掉。正好,赵寿山趁此机会,于重重封锁之中,转道奔向了解放区。
谈话从晚饭的饭桌上轻松自如荡漾开来。毛泽东一面给赵寿山夹菜,一面笑着说:“你是一个聊斋人物哩……”赵寿山一怔,不解地望着毛。毛泽东看出赵的疑惑,不急不忙地放下筷子,解释道:“蒋介石是一个世界,我们又是一个世界,就好比阴阳两界嘛!你同贺老总还有彭老总,都是这两个世界的见证人,最有发言权。”赵寿山回味片刻,觉得比喻奇妙,道理深刻,大有暮鼓晨钟的震撼。忽然间,他想起好友杜斌丞在西安被害的往事和蒋介石与他的最后一次谈话。
杜斌丞就是太不明白蒋介石那个世界了。当初赵看出蒋对杜的痛恨,曾力劝杜离开西安,丢掉脑子里的“四架冰山”:其一,不要以为有本家杜聿明说话,就可安然无恙。事实上蒋要捕人,杜聿明连屁也不敢放;其二,不要以为与西北一些知名军人有关系,就可保平安。这些人眼下都是光杆司令,而蒋介石怕的是枪杆子;其三,不要以为有个西北民盟主委的头衔就碍着蒋的手脚,蒋只要愿意,连张澜、沈钧儒也照逮捕不误;其四,不要以为曾当过陕甘两省政府秘书长,在西北有人望,蒋会念旧而打消嫉恨。没有的事,蒋照样可以恨得浑身打战……遗憾的是,杜斌丞就是参不透这点玄机,坚持不离开西安,代买好机票也不走,气得赵寿山骂道:“你不走,那就只有等死。不过你死也要死得强硬一点,不要丢人,日后我回来给你立碑献花圈!”果然,杜在胡宗南进攻延安时人头落地。相比之下,老蒋对赵寿山要客气得多,虽说特务监视从未间断,但赵做出真得要出国考察的姿态时,蒋主动约赵吃饭,并在饭后的谈话中,把赵大大奖励一番,表示对过去未能早日提拔负有责任,待赵赴美考察回国后将有国家最重要的任务令赵承担。然而,赵寿山的脑子够用,根本没把蒋介石口头诺言当回事。说来说去,这都是赵对蒋的世界悟明白了啊!